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三〇


  「阿星修理破爛兒汽車很專業,只要帶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麼車,跑多遠都絕對沒問題!阿星是越差的汽車越熟悉它的構造,帶阿星去的話,一定能幫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出公正的態度,然後又充滿羡慕地歎了口氣。

  「哎——!文明社會現在放映什麼電影呢?布裡基多·巴爾多奧還活著嗎?」

  「把桃子也帶去吧!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舉止太張狂了可不好!」鷹四說。桃子全身上下都顯露出喜悅,單純的微笑也同步浮現在臉上。

  「阿鷹,開車小心哪!林子裡的路都上凍了吧!」

  「0K,特別是回來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給菜采嫂買半打威士忌回來呀,比在村里弄到的多少好一點。阿蜜,有什麼要我辦的事嗎?」

  「沒有!」

  「阿蜜現在是對別人對自己都無所期待無所求!」鷹四嘲弄著頗顯冷淡的我。

  我覺得鷹四的確已窺探到我內心深處「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許,只要是看到我這肉體的人,就誰都能把我業已失去期待感的跡象看得清清楚楚。

  「幫我買些咖啡,阿鷹!」

  「我們會滿載而歸的,我從超級市場天皇那兒把倉房的定錢先要來了。阿蜜夫婦倆也有權用這筆錢高興一下。」

  「要是行的話,我想要滴落式咖啡過濾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鷹。」妻子繼而表現出她對去城裡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鷹四和他的親兵們吃過早飯就立刻成群結隊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廣場上的雪鐵龍,我和妻子早飯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膽地站在掛滿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們上路了。

  阿鷹漸漸就和山裡的年輕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雖然來到了山裡,卻還是和躲在東京自己的房間裡沒什麼兩樣。」

  「阿鷹是想重新把根紮在這兒嘛!但是我好像都沒有根。」我回答。悲慘得對自己的聲音都感到厭惡了。

  「阿星似乎很不贊成阿鷹和山裡的年輕人的關係發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幫阿鷹一起為青年小組做事嗎?」

  「只要是阿鷹做的事,不管什麼,阿星都會熱心幫忙的。可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裡不滿啊!難道是在嫉妒阿鷹的新夥伴?」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許是因為阿星一直生活在農村,對山谷裡的青年們有種近親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對農民很瞭解,而阿鷹幾乎不記得在山裡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鷹那樣信賴山谷裡的年輕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問道。我卻沒有回答。鷹四他們的雪鐵龍的排氣聲肆無忌憚地湧向我正站著的石牆,在山谷中留下錯綜的回聲,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長方形天空中。當雪鐵龍自己也和回聲一樣迅速地消逝之後,在一切都已歸於平靜的清晨的山谷裡奇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黃色的三角旗。那是和我們家一樣古老的旗。萬延元年農民暴動時,山谷裡只有兩家遭到了襲擊,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襲擊的釀造房酒庫前面的旗杆上掛著的,就是這種鮮豔的旗子。現在,釀造房全家都離開了村子,被收購了的酒庫的土牆被打穿,建成了超級市場。

  「旗上繡著3S2D……」我感興趣地問:「到底是什麼的省略語?」

  「是 SELF SERVICE DISCOUNTSTORE①昨天看的地方報紙裡夾帶的廣告裡登的。大概是超級市場聯號的老闆去美國旅遊學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語是日本人發明的,也還是一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話。」妻子充滿疑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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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超級市場跳樓大甩賣!

  「你真的很佩服嗎?」我一邊問,一邊搜索著每天與山間風景有關卻已不大清晰的記憶,想確認一下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掛在那兒。「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旗呀!」

  「大概因為今天是特價日所以才掛出來的吧!聽阿仁說,特價日的時候,林邊的部落就不用說了,就是鄰村也有顧客坐公共汽車沿河邊的路到這裡來的。」

  「不管怎麼說超級市場的天皇倒像是個挺能幹的人呢!」我讓這偶爾隨著微風飄揚著的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無策,說。

  「就是啊!」妻子說。但那時她正在考慮另一個問題。「如果這片森林裡所有的樹都受寒腐爛了的話,這塊窪地裡的人們對那臭氣能忍多久?」

  我為妻子的話所吸引,想眺望著四周的森林,但一種勾起具體的反撥的預感襲上心頭,便只好呆呆地俯身看冰柱已開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凍的氣息朝地面沉下去。雖然也隨著越來越強的滯澀感在擴展開來,卻並不很快消散,飄蕩著。這時我又記起了受凍腐敗的觀葉植物①那肥厚的葉群刺鼻的惡臭。我渾身顫抖,催促妻子說:

  「喂,還是回去接著把早飯吃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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