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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妻子轉身邁出一步時,腳下的冰塊裂開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雙手和兩膝都被凍泥弄髒了。過了一個酩酊大醉的長夜,第二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會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現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復了對惡臭的記憶,這便使她的平衡感變得越發遲鈍了!可以說是枯死在我們東京家裡的觀葉植物群的亡靈使妻子摔倒的。

  結婚以後,妻子在廚房南側蓋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溫室,種了一些橡膠樹、天南星和各種羊齒類、蘭花類植物。嚴冬的時候,如果有寒流預報,妻子就整夜地開著飯廳的煤氣爐,每隔一個小時就從床上爬起來,把加了溫的空氣送進小溫室。我曾給她出了個折衷的辦法:夜裡,要麼把飯廳和小溫室間的間壁留個縫隙,要麼在小溫室裡放個小爐子。

  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災嚇怕了的妻子卻不肯採納。多虧了神經質的妻子精心照顧,小溫室從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蓋得嚴嚴實實。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難再從深夜到天明地照顧小溫室,而我自己也覺得讓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擺弄煤氣爐實在很危險。就在這時,傳來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來的預報。我們就像大軍壓境時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著寒流的到來。令人難以入睡的寒夜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飯廳隔著玻璃門往小溫室裡一看,發現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凍害,葉子上留下發黑的斑點。然而看起來,這結果並不是特別值得詛咒。葉子雖然都受了傷,但還沒有枯死。我打開玻璃門走進小溫室,這才大吃了一驚,看到了使觀葉植物蒙受災害的真實情況。使我受到打擊的是,小溫室裡彌漫著如同小狗濕漉漉的嘴裡的臭氣一樣鮮活而強烈的臭氣。我一度被臭氣左右了意識,發現我兩邊的橡膠樹、天南星都帶有青黑色深淺不一的斑點,就像是站著死去的身材魁偉的男人一樣,而我腳下的闊葉蘭的烏黑的斑塊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樣。

  我已沒了氣力,返回到臥室,一邊為皮膚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氣感到苦惱,一邊倒頭睡去。上午當我再次起來的時候,妻子正在吃過了時的早飯,她身上也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臭氣,這臭氣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溫室裡度過的時間。自從妻子開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後,我們家裡所顯現出的衰敗徵兆就不計其數了,但是如此強硬地傷害我們新鮮的感覺,卻還不曾有過。我強壓下心中的厭惡,再次向玻璃窗對面望去,看見在強烈的陽光中,烏黑的斑點正擴散到葉面,從葉柄開始枯萎的葉子耷拉著,就像從手腕折斷的手掌,更加明顯地昭示著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①花卉園藝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賞葉的形態與色彩類的植物。
  ②坪:日本面積單位,1坪約為3.3平方米。

  的確,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樹木都受了凍害的話,大概村裡人就會覺得他們被上億條狗的濕嘴裡的臭氣所包圍。這種事態怕不是順應了日常生活感覺的人們所能抗拒得了的。想到這裡,一種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覺,不由地襲上了心頭。於是我們都毛骨悚然,沉默不語地回到屋裡,在與鷹四在時完全不同的陰沉的氣氛中結束了早餐。

  過了中午,郵遞員送來了寄給桃子的信,並告訴我們郵到山裡郵局的小包裹已經到了。包裹裡是一種叫做「樂便器」的東西,是妻子在雜誌廣告欄裡發現之後求她東京的娘家寄來的。據產品目錄介紹說,它就像是個沒有底兒的椅子。把「樂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樣、膝上不受任何負擔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給阿仁,以此把這個「日本第一肥婆」從排泄時由自身重量帶來的苦惱中解放出來。只是,問題在於「樂便器」的輕金屬管的構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又能說服她使用這麼個器具,也是個問題。但是不管怎樣,「樂便器」的到來,給我們的好奇心帶來一絲朝氣。

  於是悶在家裡百無聊賴的我和妻子馬上走下石板路出發了。我們正走著,超級市場前異樣活躍的人群使我們停住了腳步。依我在山谷時的記憶,這種熱熱鬧鬧的氣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聯繫在一起。在稍離開超級市場入口和出口處濃密人群的地方,一些盛裝打扮的孩子們正熱衷於古老的跳間遊戲,這種豔麗喧鬧也是與祭日的記憶相聯繫的。其中有個小女孩穿著件繡著金鳳綠鳳的紅地兒禮服,外面系著銀色的帶子,背上掛著個金色的鈴鐺,而且還在短短的脖頸處繞了一圈通紅的仿狐狸毛的圍領。那一定是糧食緊缺的年代,她的父母以若乾糧米為代價才弄到的。小女孩每跳一次,鈴鐺就大聲地響起來,震懾著周圍的孩子們。倉庫屋簷下垂著通紅的垂簾,上面用綠色寫滿了宣傳標語。

  魁力的集聚

  掀起爆炸性話題的漩渦

  3S2D大受歡迎、眾望所歸今又舉行

  空前大減價,本年度最後一個特價日

  全店暖房開放

  「全店都開了暖氣,這倒不錯嘛!」

  「只不過是放幾個簡易火爐罷了,阿蜜!」妻子說。她已經帶桃子來買過很多次食品了。

  已經買完東西的女人們聚在隔開出口和入口的大玻璃窗(那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寫著很多商品的特賣價格,所以從我們站著的地方看不到裡面)前不想離開。她們中間還有人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隔著白色數字迷宮向裡面探望。不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農婦,抱著裝得滿滿當當的紙袋,像個印第安女人似地把一塊極花俏的毯子從肩膀蓋到頭頂。她一出來,聚集在外面的女人堆裡就刮過了一陣豔羨歎息的旋風。披著毯子、身材矮小的農婦像是被那些圍著她伸長胳膊來摸毯子的女人們搔了癢一般,發出昏頭昏腦的高笑,連身子都笑顫了。我離開山谷已經很久了,在我看來,她們好像都是外來人,可實際上當然並非如此。這種風俗,只能看作是山裡的住戶自身表現出的。

  我和妻子沒有說話,正打算離開,偶然發現寺院裡年輕的住持胸前抱著他本人的購物包,從女人們的背後走出來。對方也發現了我們,便向我們走過來,他善良的臉上露出微笑,也倏然泛起了紅暈。住持是少白頭,精心洗過的泛著銀光的短髮下面那雙燒成薔薇色的眼圈和面頰,使他的整個臉都給人一種剛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來買正月裡用的年糕的!」年輕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買年糕?山谷的施主們不送年糕了嗎?這習慣改啦?」

  「現在山谷裡的人家都不搗年糕了。都是在超級市場用糯米換或者拿現金買了!這麼一來,山裡生活的基本單位就一個沒了樣兒!就像是草葉的細胞都壞掉一樣。用顯微鏡看過草葉吧,菜采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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