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二六


  S兄光禿的頭被打碎,像一個黑色扁平的口袋。從那裡溢出紅色的東西。整個頭和從裡面溢出來的東西都幹了,就像被曝曬的纖維一樣。除了被太陽燒熱的泥土和石頭外,其餘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氣味。就連S兄被打碎的頭也像紙紮的工藝品一樣,什麼味兒都沒有。S兄的兩隻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樣隨意地、鬆弛地舉在兩肩上。兩隻腿呈一邊跳躍一邊向前走那種姿勢。從海軍預科練習生體育課時穿的襯衫和褲子中伸出來的脖頸、手腕和腳上的所有皮膚就像鞣皮子一樣發黑,使上面粘著的泥土顯得更白。

  鷹四很快發現一群螞蟻排著整齊的隊伍進入S兄的鼻孔,然後分別叨著紅色小顆粒從耳朵眼兒撤退出來。因此膺四想,S兄的屍體之所以乾燥收縮,什麼氣味兒都沒有,這些都是由於蟻群的勞動所致。這樣下去,S兄大概會變得像破成兩半的幹魚一樣的魚幹標本吧。蟻群把緊閉著的眼皮裡面的眼睛吃光了。眼瞼處出現一個核桃那麼大的洞,從這裡發出的微弱的紅光照亮著來往於耳鼻之間三叉小路的螞蟻們細小的腿。透過S兄面部皮膚上發黑的像玻璃一樣半透明的薄膜,看見下面有一隻螞蟻淹死在血中……

  「這些並不都是阿鷹實際所見到的吧?」

  「當然這些是在夢幻中被追加上去的部分。可是現在想起來,S兄被打死那天,我在離橋一百米處下面的柏油路上看到了阿仁了。這一事實和夢幻是在什麼地方相接的已經不清楚了。起初的記憶在夢幻的滋養下正在不斷地擴大。」

  我並沒有主動回憶有關S兄之死的內在的原因。但是為鷹四的精神健康考慮,我感到有必要指出,現在他的記憶中,夢幻創作的成分比他自身清醒意識到的部分還要佔據根本的位置。

  「阿鷹,這些地方,你相信它是現實中看到的,還有你所說的使記憶不斷更新的這些地方,其實一開始就只是作為一個夢出現在你的大腦中的。關於S兄屍體乾燥印象,可能是根據你看到的被輪胎壓扁後曬乾了的蟾蜍形象而虛構出來的吧。你所描寫的S兄被打碎的黑色的頭和從中溢出的東西這一情景,很明顯地、讓人聯想到被壓扁的蟾蜍,讓人想到內臟溶化並流出來的扁平的癩蛤蟆。」我批評了一番後,向鷹四的記憶提出反證。「阿鷹,你絕對不可能看過死後的S兄。

  尤其是不可能看過倒在柏油路上的S兄。看到他屍體的只有推著手推車去取S兄屍體的我和幫助我裝屍體的朝鮮人部落的人們。朝鮮人他們打死S兄是事實,但是他們對待死了的S兄倒是很親切和善,就像對待自己家人的屍體一樣充滿了愛心。然後給了我一塊白色的絹布。我用布蓋上手推車上的屍體,為了不被風吹翻,我在布上壓了許多小石子兒,然後推著沉重的手推車回山谷去了。手推車載重物時,推比拉更易掌握平衡,而且我想,屍體要是掉下去、或者變成鬼站起來抓我,那可不得了,所以我從始至終一直小心看著它。我把S兄運回山谷時,已經是傍晚了。石板路兩側的人家中,沒有一家大人出來,小孩兒們也都只是藏起來偷偷地看。他們把死了的S兄看作是災難的媒體,害怕被連累進去。我把手推車放在廣場上回到家,看見阿鷹嘴裡含著一大塊兒糖,從嘴唇兩邊流出焦茶色的口水,正站在土間裡。那口水就像村裡演的劇裡服毒的人緊咬牙關時、從牙中間流出來的血一樣。當時媽媽有病臥床不起,妹妹在旁邊也學著媽媽有病的樣兒躺著。

  總之,家裡沒有一個人幫得上我。於是,我就到古宅邸後面的地裡去叫正在劈柴的阿仁。她當時還是個瘦瘦的,有力氣的健康姑娘。我和她來到廣場,發現車上的白娟布已經被人偷走了,S兄的屍體裸露在外面。我記得當時S兄的屍體已完全萎縮,看上去只有躺著的小孩那麼大。身上沾滿了幹泥,散發著血腥味兒。阿仁和我試圖抬起S兄的肩和腳,但是太重了,沒抬動。我和阿仁都被血給弄髒了。於是我按阿仁說的那樣,回去取防空演習用的擔架。我正費勁兒想要把掛在土間屋簷上的擔架拽下來,聽見媽媽正在對妹妹講我和鷹四的容貌。阿鷹那個時候還在土間的黑暗中吃糖,對我連看都沒看一眼。S兄的屍體,一直到晚上才從繞著石圍牆的道上搬了進來,然後放進了宅邸,所以阿鷹到最後也沒有看見,不是嗎。」

  由於鷹四在駕駛雪鐵龍,非常小心地注視著前方,所以我觀察到他從頸部到耳根周圍泛起紅潮並且輕微地抖動;從他的喉嚨下方還不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很顯然,我的回憶對他的記憶世界做了根本修正,使他受到了打擊。我們沉默地跑了一段。然後,為了安慰鷹四,妻子說:

  「不過,阿鷹一直站在土間裡,對用手推車運回來的S兄不感興趣,不是有些不自然麼。」

  「是啊。」我回憶起記憶的另一個深層,說道:「我命令過阿鷹不許從土間裡出來。為了讓他守約,才給了他糖塊;我和阿仁故意從繞著石牆下面的彎道把屍體運上來,也是為了讓S兄的屍體避開土間裡的阿鷹和躺在房間裡的媽媽還有妹妹。」

  「確實,我記得糖的事。不過,那是S兄把第一次襲擊朝鮮人部落時搶來的一大塊糖板,用短劍的柄打碎後給我的。我連那把海軍短劍的形狀和顏色都準確地記著呢。以後,S兄又出去進行第二次襲擊才被打死的。總之,把戰利品糖給我時的S兄情緒很好,興致勃勃的。我覺得S兄為了使我這個小弟弟和他本人更加興奮,才故意使用刀柄的。我現在還能夢見,穿著潔白的襯衣和軍褲的海軍飛行預備科實習生,倒握著短劍砸板糖的那種令人陶醉的情景。夢中的S兄總是面帶快活的微笑,揮舞著閃閃發光的短劍。」鷹四充滿熱情地說道。他好像覺得被我的修正意見而刺傷的心理通過這些補充就能立即治癒一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