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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運輸雞蛋用的小卡車壞了,他來求阿星給他修理一下發動機。」鷹四解釋道。同時,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只有他才能接近山腳的青年小組。鷹四一定覺得挽回了在圍繞曾祖父去高知的爭論上所處的劣勢,而保持了受傷的孩子氣般的競爭心理的平衡。

  「不是說雞快餓死了嗎?」我問。

  「山腳這群年輕人做事不對路。雞蛋的銷售不順,飼料費也成問題,應該制定根本對策,而這幫傢伙卻滿腦子裝的都是雞蛋運輸車的事。當然,連小卡車也壞了的話,那就不可收拾了。」住持作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們一樣感到慚愧似的,臉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鷹四回答道。

  我們走進正殿,觀看了地獄圖。我在體驗了黎明一百分鐘的坑底生活之後,從映著半陰天的陽光的山茱萸樹葉背上看到過燃燒般的鮮紅。如今,我在地獄圖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又看到了這種紅色。特別是火焰河,紅色的波浪中泛著發黑的斑點,一下就和我記憶中山茱萸那泛著點點斑痕的紅透了的葉子聯繫起來了。我很快進入到地獄圖中。火焰河的色彩以及精心勾勒的細緻柔軟的波浪線使人心情平靜。這種平衡的感覺從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內心深處。火焰河裡有許多死者,他們好像正被狂風吹著,頭髮豎了起來,舉著雙臂在喊叫。

  還有的死者只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他們苦悶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靜之處。那是因為他們顯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現他們痛苦的肉體本身,卻給人一種莊重的遊戲印象。看上去他們好像已經習慣了痛苦。在岸邊裸露著陰莖的死者,頭、腹、腰被燃燒著的火焰石擊中的死者也給人以相同的印象。從被揮舞著鐵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們身上看到的則是,死者們以親切之情試圖與鬼之間繼續保持著折磨與被折磨的相互關係這一印象。我對住持說了我的感受。

  「地獄裡的死者們確實經歷了很長很長時間的折磨,所以他們已經習慣於痛苦了。那也許是他們僅僅是為了保持秩序而做出來的痛苦姿態。這種關於在地獄裡受苦時間長短的定義,真是太偏執了。」住持同意了我的觀察。「比如說,在這個焦熱地獄裡,如果以人間一千六百年是一個晝夜為單位來算的話,那一萬六千年才是這兒的一晝夜長呢。是很長的!而且這個地獄裡的死者都要按照那種長度單位痛苦掙扎一萬六千年。下去再晚的死者在長時間的折磨中也都習以為常了罷!」

  「這個像岩石塊一樣面向對面的鬼怪,系著兜襠布,在勤快地幹活。他的全身有許多不知是肌肉的陰影還是傷疤的黑洞,整個身體都荒廢了。而被他毆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康。的確讓人覺得死者和鬼混熟了,絲毫也不會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著我的看法。不過看樣子妻子並沒領會到我從這張地獄圖上所感到的深深的平靜,倒是早晨以來的好心緒正在逐漸褪色。再一留意,發現鷹四也轉過臉去,准也不看,只把身體轉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執地沉默著。

  「阿鷹,你怎麼了?」我招呼他,鷹四冷淡地轉過頭,沒有理會我的問話,生硬地說:「該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這可比畫更要緊,阿蜜。」

  於是,年輕的住持讓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樣看著我們的他的弟弟領鷹四去取骨灰罐。

  「阿鷹小時候起就很怕地獄圖。」住持說。然後,他把話題轉到來見鷹四的青年們身上,開始評論山谷間今天的日常生活,「村裡的人們無論考慮什麼問題,都沒有長遠的設想。來找阿鷹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車的青年小組,養雞一失敗,立刻就陷入困境,這是極典型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時間磨磨蹭蹭,最終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這時又草率地考慮依靠外部力量改變局面。特別是超級市場的問題更是如此。村裡的商店,除了僅有的一家酒店兼雜貨店的酒店部分尚未倒閉以外,在打入到山腳來的超級市場的壓力下,全部倒閉了。

  對於這種情況,商店的那幫傢伙們不僅不自衛,大部分人反倒以某種形式從超級市場借錢。人們好像都在期待著出現奇跡:超級市場在無力支付借款,殘局不可收拾的最困難時期,會突然消失,於是便誰也不會再來催借款了。僅僅一家超級市場,就把山腳的人趕到了過去所說的全體村民四處逃散的境地。」

  正在這時,鷹四抱著白棉布包裹從靈堂返回來,他和先前不高興時判若兩人,甚至表現得有些豁達起來。

  「S兄的鐵框眼鏡框和骨灰一起裝在骨灰罐裡。所以,我清晰地想起了戴著眼鏡的S兄的臉龐,阿蜜。」

  青年小組的另一個人代替星男和桃子,開車返回寺院裡,上車的時候,鷹四直率地說:「S兄的骨灰罐讓菜采嫂拿著吧。阿蜜連防備自己的腦袋別碰著了都做不到,當運送人可不可靠。」

  我想這不單單是鷹四尊敬S兄,而是他想盡可能把像老鼠一樣的我和S兄隔開。鷹四讓抱著骨灰罐的妻子坐在副駕駛座上,自己邊開車邊說起了對S兄的回憶。我彎著膝蓋躺在後面座位上,繼續回味地獄圖中火焰般的紅顏色。

  「還記得預備科訓練時的冬季制服嗎,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著藏藍色的冬裝,拿著軍刀,穿著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穀間的人,就像納粹軍人一樣,跺響短皮靴的後跟,再敬個禮。硬皮靴的後跟發出的『哢』的聲音和『根所S兄,現在復員回來了!』那英勇的聲音好像現在還回蕩在穀間。」

  鷹四雖這樣說,但在我的記憶中S兄是與外向型活躍無緣的人。而且復員回來的,S兄到橋頭時確實穿著預備科訓練時的冬裝制服,可是,上了橋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長靴和軍刀,脫去上衣夾在腋下,弓著腰走上石板路。這就是我所記得的S兄的復員。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我記得更清楚,即便到現在還反復出現在夢中,當時的情景我連每一個細節都確實記得很清晰。」鷹四對妻子說。

  S兄臉朝下倒在被踏碎,棱角很鈍的碎石子和夾雜著白色粉末的幹土地上。沐浴著秋天燦爛的陽光,不僅柏油路,連野草覆蓋的山崖,山崖對面芒草叢生的斜坡以及山下遠遠的河灘都反射著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熾烈的白光。S兄臉貼著地,身體朝著河對面,鷹四蜷著身子蹲在離S兄五十米遠的旁側,狗在他們周圍,發出像咬牙一樣尖細的呻吟聲,跑來跑去,鷹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殺的S兄、鷹四和狗都籠罩在閃著白光的雲裡。一滴滴眼淚落在鷹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蓋著一層灰土,眼淚滴下,便出現一個黑色的斑點。但是斑點很快就幹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個像燒傷一樣的白色小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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