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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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自己的糾正作誘餌,重新引起鷹四錯誤的回憶,然後再一次攻擊他,從中感到一種奇妙的快感。我雖然對自己的這種做法感到厭惡,但還是熱衷於從鷹四在妻子的頭腦中塑造的S兄的肖像上揭下英雄的光環。 「阿鷹,那又是你夢幻中的記憶。僅僅是夢幻中的想像,在你的記憶中卻和實際發生的事以相同的濃度固定下來了。第一次襲擊時,S兄和他的同夥從朝鮮人部落那兒搶來私造的酒和糖塊是確有其事。可是S兄剛復員不久,就要讓媽媽去精神病院做檢查,從那時起,他和媽媽的關係就惡化了。他羞于讓媽媽知道他搶了糖回來,所以就把它們藏在倉庫的稻草堆裡了。我偷偷地把糖偷出來,自己吃了,也分給了阿鷹。更直截了當地說,S兄在第一次襲擊後情緒很好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呢?那個時候,朝鮮人部落已經死了一個人。 為了彌補殺人案情,使雙方都不向警察告發而私下解決,山谷間的日本人方面也要有一名犧牲者,所以第二次襲擊原本就是不帶有攻擊目的的襲擊。在那個償命的襲擊中,誰來承擔被殺的責任呢?答案早就有了。也就是說S兄知道那是自己的責任。至於在這兩次襲擊之間,S兄是個什麼樣子,我只有一個像模糊照片一樣的記憶。不過這可不是我創造出來的照片。在同一時間裡,其他的傢伙喝著搶來的私造酒酩酊大醉,而在我記憶的畫面中,S兄沒有喝酒,他面向著古宅邸里間的黑暗處,彎著背伸腿伏臥著,一動也不動。他也許是在看壁龕那兒約翰·萬次郎的扇面罷。在那前後,我找出了S兄藏的糖塊,放進嘴裡一塊,被當時的S兄發現了,覺得非常羞愧。 這個記憶,也許是我後來逐漸理解了S兄,覺得搶朝鮮人部落是多麼可恥和愚蠢的行為這一心理後編出來的,是像阿鷹一樣的夢幻般的記憶。因為我也經常夢見S兄。在我們成長的每個階段裡,S兄的死都發揮了重要的影響力。因此我們才一次又一次地夢見了他。可是,和阿鷹一談,便發現我所夢見的和你夢見的氣氛似乎完全不同。」我說道。我已經對過於深究鷹四感到了後悔,所以想找一個妥協的話題。「大概是我和阿鷹所受的S兄之死的影響方式完全不同吧。」 鷹四沒有理會我想和解的口氣,仍在沉思。他正在捉摸擊潰我的記憶所占的霸權,摸索自己記憶的世界和夢幻範圍裡值得懷疑的每個角落。我和弟弟的爭論,引起一直使人感到只是第三者的妻子心中多餘的不安。 「為什麼S哥知道自己要被殺還參加襲擊,而且真的被殺了呢?為什麼非得S哥去承擔償命的義務呢?一想起在古宅邸裡面的黑暗處一動不動臥著的S哥,就讓人感到恐怖。而且想像著一個等待第二次襲擊的年輕人,真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今天早晨我看了古宅邸的內部結構以後,不能不去具體地想像,連你們S哥的脊背都清晰地在想像中描繪出來了。」妻子說道。現在,妻子正順著通往威士忌的心理蟻穴的斜坡猛然下滑。從昨晚到今天早晨剛剛開始的清醒的新生活受了一次挫折。「去償命受死的人為什麼必須是S哥呢?是因為他在最初的襲擊中殺了朝鮮人麼?」 「不是那麼回事吧?阿蜜?」鷹四認真地插嘴道。「只是因為他是領袖。不用阿蜜說,我知道這是夢中的記憶。我感到記憶中有這樣的場面:S兄穿著海軍飛行預備科見習生的冬裝制服,指揮著山谷間的青年團體,向朝鮮人部落那些身強力壯的精兵挑戰,場面極其壯烈。 「阿鷹,追究你記憶歪曲的原因,是因為其中融入了你主觀的熱切願望。這一點是很明確的。我也並非沒有同感。不過,S兄絕對不是山腳青年們的領袖。甚至相反。那是連10歲的小弟弟都看得清楚的事實。那時S兄甚至常常被大家當作是供人消遣解悶兒的玩物。考慮一下S兄復員回來那古怪的打扮是基於怎樣一種動機,而對他表示同情的人,在戰後不久的山谷間恐怕是不可能有的。說老實話,S兄當時是大家的一個笑料。在山腳的村子裡,那種不懷好意的笑將會發揮多麼可怕的破壞力,恐怕你們兩個人都完全無法理解。 在復員回來的年輕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沒有女朋友的廢物。即便如此,作為一個男人。他還是加入了村裡的社會團體。在被迫承擔襲擊朝鮮部落這項工作的復員軍人莽撞大隊中,他不僅年紀最小,身體也小,沒有力氣,膽子也小。要說為什麼要襲擊朝鮮人部落,其實,是以村長為首的從事農業的那些有勢力的人唆使青年們襲擊,把他們逼到不得不幹的境地的。朝鮮人黑市集團揭發了村裡農家隱藏大米到城裡去販賣,這是最初的起端。對於打假報告、隱藏大米的農家來說,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所以他們把希望寄託在具有與朝鮮人對抗實力的山腳那幫刁徒人身上。那幫刁徒大部分都是農家子弟,因此從階級來分析,他們參加襲擊有其必然性。 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們家的農業生產就已經失敗了。沒有一粒隱藏的大米。還是靠阿仁和朝鮮人搭上關係,偷偷地買黑市米。在這種情況下,S兄還是參加了襲擊,他粗暴的同夥殺了朝鮮人後,他卻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這對於還是孩子的我來說是無法理解的。生病的媽媽甚至說,要帶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瘋子。阿仁把S兄的屍體清理乾淨後,媽媽也沒到宅邸來看看他。她對S兄愚蠢絕望的冒險感到氣憤,結果真的開始憎恨S兄了,因此,也就沒有為他舉行葬禮。是戰時組織起來的鄰居組裡的大人們在阿仁的請求下替我們把他火葬了。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裡。如果正式舉行了葬禮的話,把骨灰罐放進根所家的墓裡不是很簡單的事嗎?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裡面嗎。」 「是被強制的?」妻子特意向鷹四問道,但是鷹四沒有回答。他緊閉著雙唇。我觸及到了妹妹的死。 「我不認為是被強制的。他是主動向同伴提出申請承擔那個任務的。可是被打死後他的屍體被同伴們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車去拉S兄屍體的」。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妻子十分害怕地繼續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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