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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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在修理雪鐵龍呢。對於六十年代的青少年來說,這種圓木結構毫無魅力。即使告訴他們這種老宅邸在四面環林的區域內獨此一處,他們也無動於衷。」鷹四孩子氣地向他背後的嫂子表示他對這種建築樣式感到很自豪。 上到二樓一看,妻子正抬頭看著支撐圓木屋頂的櫸木大樑,沒有注意到我的太陽穴受傷並正在流血。這樣更好。因為我每次撞了頭,都會被一種原因不清的羞恥心所困擾。終於,妻子出神地感歎一聲,轉過身說:「好大的櫸木啊,看樣子還能挺一百年呢。」 留意一看,妻子和鷹四都有一點不好意思。令人感到弟弟說的「通姦者」這個詞的細微回音還徘徊在古宅天花板上面的房頂構架周圍。但是這種感覺並沒有具體內容。自從嬰兒出事以後,妻子就從她的意識中摘掉了所有的性欲萌芽。在接近性的這個問題上,我們所共同切實預感的只是一種必須忍耐相互的嫌惡和痛苦。無論是妻子還是我都不想忍耐。因此,我們很快就放棄了性生活。 「這種大櫸樹在森林裡如果要多少有多少的話,古宅邸很容易就能建起來了吧?」 「不見得吧。建造這個宅邸當時對曾祖父們來說好像是相當大的負擔。建造它似乎還有很特別的故事呢。」我努力不讓妻子感覺到我正忍著太陽穴傷口的疼痛,慢吞吞地說。「櫸樹再豐富,這座宅邸也是在村子經濟疲軟的時期建起來的。所以讓人感到特殊。事實上,就在它建起來的那年冬天發生了農民暴動。」 「真不可思議呀。」 「大慨因為事先預感到要發生暴動,曾祖父才覺得有必要建一座防火建築。」 「我討厭這種深謀遠慮的保守派曾祖父。阿蜜。曾祖父的弟弟一定也討厭他。因此,他才反抗兄長,成了農民的領袖。他是反抗派,看到了時代的未來。」 「和弟弟相比,曾祖父毫不遜色,他不是也看到了時代的未來麼,阿鷹?其實,他還到高知去學回了許多新知識呢。」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鷹四反駁道。鷹四希望自己那樣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選擇謬誤。 「不對。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只是後來有一種說法,說是弟弟在暴動後逃到高知再也沒回來。」我用心不純地故意打碎他錯誤的記憶。「兩兄弟中的一個人穿過森林會見約翰·萬次郎並得到新知識,如果確有其事,那麼可以證明那個人就是曾祖父。回國後的約翰·萬次郎在高知只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萬延元年暴亂的時候,曾祖父的弟弟應該是十八九歲,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話,那麼他就是在十歲左右穿過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為了暴動,在森林深處開闢一個練兵場、訓練粗魯的農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的弟弟,而那些訓練方法應該是來源於在高知得來的新知識。」鷹四有些動搖地堅持說道, 「站在鎮壓暴動一邊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來訓練民兵暴動的方法傳授給弟弟的。難道同敵人合謀,發起動亂麼?」 「沒準兒。」我有意冷靜地說著,但我自己聽出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尖。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鷹四,他總想要給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環。 「阿蜜,流血了?又撞著頭了吧。」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陽穴上。「夢幻一樣的往事,何必這麼熱心呢?傷口流著血都不管。」 「夢幻一樣的往事裡也有重要的內容呢。」鷹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現出不高興。 妻子從我垂著的手中抽出緊握著的手絹,擦了擦我的太陽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潤濕傷口。弟弟用看肉體之間隱避的接觸那樣的眼光盯著看。然後,我們三個人為了避免身體相碰,都相互拉開距離,默默地下了樓。古宅邸裡並不滿是灰塵,但是在那裡呆上一陣後,鼻孔裡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塵膜一樣,感到嗆得慌。 午後稍遲一些,我和妻子、鷹四還有兩個年輕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阿仁的兒子們事先跑去聯繫過,所以寺院一定會像浴佛節時那樣,把曾祖父捐獻的地獄圖展示在正殿裡。我們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廣場上的雪鐵龍,村裡的孩子們立刻圍攏上來,或嘲笑我們車的破舊,或譏笑緊緊貼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塊橡皮膏。這些我們都沒在意,只有妻子,從昨晚沒有喝威士忌以來,一直處於一種恢復期時的好情緒之中,甚至孩子們對駛出的雪鐵龍大喊大叫的罵聲,都讓她覺得有趣。 我們把車開進寺院時,曾是S兄過去同屆同學的住持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在院子裡站著說話。我發現住持的容貌和我記憶中的沒有一絲改變。少白頭剪得短短的,閃閃發亮的白色腦袋下,總是附帶著一個誰看都舒服的雞蛋一樣的笑臉。他曾和一個小學女教師結過婚。那個女教師和她的一個同事之間傳出緋聞,在山腳弄得滿城風雨,無人不曉之後,私奔到城裡去了。一個知道在山谷的社會生活中,這種災難將會帶來怎樣殘酷影響的人,依然始終浮現著像病弱的孩子一樣的微笑生活著。這給了我一種特別的印象。不管怎樣,他不失溫和恬靜的微笑,度過了危機。但是,和他說話的那個青年卻是相貌魁偉,與住持形成鮮明對比。我們山谷間有兩種臉形,大部分的臉形都可歸入其中某一類型,而警戒地注視著剛下車的我和妻子的青年,他的臉看上去則格外有特徵。 「那個人,就是山腳養雞青年小組的中心人物。」鷹四告訴我和妻子。下了雪鐵龍,鷹四走近青年,開始小聲交流起來。青年似乎是為了見鷹四才來到寺院裡等待的。在他們兩個人單獨談話期間,住持、我和妻子都只好互相交流著曖昧的微笑,在那兒等著。青年長著又圓又大的腦袋,額頭就像頭盔一樣寬廣地伸展著,彎曲著,因此,整個頭部看上去就像是臉的延續。向兩側突出的顴骨、寬厚鈍圓的下巴,這些簡直就是海膽的化身。他的眼睛、嘴唇都很小,並集中在鼻子周圍,臉就像被強大的牽引力向兩邊拉著一樣。我不僅從他的容貌,而且從他和鷹四談話時過多表現出來的不必要的傲慢態度中,感到一種東西正被喚起。那不是某種記憶,而是災難的預感。不過,自我封閉的感情傾向越來越嚴重的我,一遇到新的、具有特徵的東西時,總是產生這種反應。 鷹四仍然低聲和青年交談著,並把他帶到雪鐵龍旁,年輕人們一直停在他們認為最舒適的巢穴裡。鷹四讓青年坐上後排座席,然後向司機星男發命令,雪鐵龍便直沖著山谷間的入口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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