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一七


  於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閉著蒼白的眼睛熟睡的嬰兒,腫脹著的土黃色的瘤更能讓人發現確切的實在感。嬰兒的手術持續了十個小時,疲憊不堪地等待著的我們夫婦倆中,只有我被叫進手術室,輸了三次血。最後一次輸血的時候,我看到嬰兒的腦袋被他自己的血和我的血弄得很髒,便不由得想到,這豈不是煮在沸騰的肉汁裡了嗎?抽過血,判斷力減弱的我頭腦中浮現出嬰兒被切除瘤就等於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體上的某些東西一樣的方程式,現實中,我感到體內深處的劇痛。我極力抑制住自己,沒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繼續做手術的醫生們問:你們現在是否是從我和兒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東西。不久,嬰兒變成了除了用茶色的眼睛安靜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種人類反應的存在體,回到了我們的身邊。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種神經網的切除,把無限的遲鈍當作了自己的屬性。而且,切除術所帶來的遺漏不僅清楚地表現在嬰兒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裡它也變得更加極端明顯。

  大客車進入森林,妻子喝著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這種舉動會成為在大客車裡正經的地方生活者們的乘客之間傳播醜聞軼事的材料,但是我沒想阻止妻子。不過妻子在入睡前,下決心在山谷中的村子裡開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連瓶扔向了樹叢深處。我希望把妻子帶入夢鄉的那瞬間的醉意是她的最後一次。可是,當我看見剛睡醒還充著血的妻子的眼睛正目不轉睛盯著農婦兒子的眼睛時,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發熱一樣,便丟掉了妻子也許能開始無酒精的新生活這種幼稚想法。我只盼望嬰兒的瘤給妻子帶來的感情體驗在這裡再生、亢進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漸不得不承認那只是一種虛空的願望。妻子的呼吸不斷地變強、變深。對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

  售票員挺著小肚子,一邊保持著平衡,一邊走到大客車的後部。年輕的農婦對售票員視而不見,嚴肅地皺著眉,透過窗戶看著對面。小孩對售票員也毫無反應,不過一直觀察著小孩的我看出來小孩很明顯越來越緊張。農婦和她的兒子避開售票員,幾乎坐到我和妻子的邊上。「票呢?」售票員詢問道。開始農婦還不理睬售票員,可是一會兒突然又變得很饒舌:她譴責售票員不該要從山頂到山谷之間的規定車費,說她和兒子從山頂已經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如果不是小孩子叫著肚子痛的話(她一邊說還一邊捅緊抱著木扶手不放的小孩子的肩),他們會一直走回到山谷的。

  售票員解釋說,原來從山頂到山谷之間的所需費用新近已降到最低價了。說是由於線路的營業不景氣,所以客車公司下決心採取新的經營方針。被森林包圍著的道路將要荒廢的徵兆從這一做法中也可以窺見一斑了。看起來好像售票員的理論壓倒了年輕農婦。這時,讓我感到既吃驚又滑稽的表情出現在剛才還因憤怒而漲紅了臉的農婦那令人討厭的紅色面頰上。年輕農婦發出吃吃的笑聲。過了一會兒她用消除緊張感的強加於人的聲音說:「我沒現錢!」

  不過,她的兒子一直還是臉色蒼白,很緊張。一瞬間,售票員有些畏縮,恢復成一個孤立無援的農婦小姑娘,去司機那兒商量了。我希望借著農婦那奇妙的吃吃笑聲,妻子和我自己的緊張感能一點一點地溶化掉。於是我又微笑著把視線移回到妻子身上,可妻子從臉到頸部都起了雞皮疙瘩,只有看著少年的腦袋的雙眼像發燒似的閃爍著。我知道又要發生不祥之事,很是困惑。我的體內的熱火像小老鼠焰火似的四處奔竄,無論跳到哪兒都跳不出去的憤懣仍在奔動。為什麼沒阻止妻子扔掉威士忌瓶呢?我臨時做了一個選擇。

  「下車吧。阿鷹該到車站了。求售票員轉告阿鷹用車來接咱們就可以了。」

  妻子像膽怯地頂著水壓而工作的潛水員一樣緩慢地側過頭來,很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妻子現在正處於她內心的膽怯和她所想像的被大客車拋在密林之中而產生的畏懼這兩種危險的平衡之中。我對森林本身的畏懼在增大,我意識到在把妻子穩定在大客車上之前,不如說倒是想要說服妻子的我自己,想從眼前那農婦兒子被剃光的腦袋和蒼白的皮膚上產生的對自己嬰兒的幻覺中逃脫出來,從而憂心忡忡的。

  「如果電報沒到,阿鷹他們不來接怎麼辦?」

  「即便是非走不可,天黑之前也可以走到山谷,剛才那個小孩不是想走著去嗎。」我說道。

  「如果是那樣,我也想下車。」因為妻子儘管還有一絲漠然的不安,但還是像被解救了一樣地這樣說。我感到安心和憐憫。

  我一邊不停地和司機說話,一邊向很不自然地斜眼瞅著沒有現錢的農婦和她的兒子的售票員使眼色。

  「按理說,我弟弟應該來山谷的公共汽車站接我們,不過你能幫我把行李送到哪兒,然後告訴他用車來接我們嗎?我們要從這裡走著去。」我說道。當看到我被售票員用堆滿脂肪的遲鈍並帶有懷疑的眼光所注視著時,才發現沒有考慮找一個對別人有說服力的假設理由,因此有些狼狽。

  儘管妻子機敏地援助道:「我暈車!」但是售票員還是一副懷疑的樣子。更確切地說她是邊琢磨我說的話,邊試圖理解。然後,售票員說:

  「大客車去不了山谷。因為洪水把橋沖壞了。」

  「洪水,冬天還有洪水?」

  「夏天洪水沖壞了橋。」

  「從夏天到現在,一直就那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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