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一八


  「在橋的這一側有新的停車站,客車只到那兒。」

  「那麼,我弟弟也許在那等著吧。他叫根所。」我說道。可是,被夏天的洪水破壞的橋一直到冬天還那麼擱著沒人管,這成什麼事了。

  「他知道的。是開車來的。」一直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的農婦開口道,「如果他不在車站的話,我家的孩子會跑到帶倉庫的根所家去告訴一聲的!」

  年輕農婦誤解為我們家住在高處,就是那所帶倉庫的邸宅。二十年前在我的少年夥伴中間,便經常發生同樣的誤解。總而言之,我放心了。在森林裡一直繼續走到晚上的話,我想那種體驗一定會給妻子的心理插下新的麻煩的種子。而且,如果晚上有大霧的話,那麼漆黑的森林一定會使妻子陷於某種恐怖。

  大客車把我們留在林中道上,兀自開走了。農婦和售票員並排著頭,從最後面的窗戶望著我們。農婦的兒子也許還是抱著木扶手臉色發青,根本不想從窗戶露出臉來。我們向農婦她們點頭示意,售票員爽快地擺擺手,可年輕農婦還是吃吃地笑著,下流地握著手指,嚇唬著我和妻子。我又氣又羞,漲紅了臉,可妻子卻露出一副因被侮辱而獲得了幾分自由的表情。自我處罰的欲望支配著妻子的整個心靈。那個帶著一個和我們的嬰兒一樣剃了頭、皮膚失去光澤、一動不動的孩子生活著的年輕母親的舉動,使妻子的自我懲罰的欲望得到了幾分滿足。

  我和妻子都從外套的外面抱緊自己,頂著從側面刮來的潮濕陰冷、夾雜著無數種氣味的狂風,走在覆蓋著腐蝕紅土地的落葉的林中大道上。每當鞋尖彈起落葉,蜥蜴腹部一樣奇紅的地面就會裸露出來。早已不同於孩童時代的是,現在,我甚至感到土黃色的地面都在威脅著自己。既然我這個已經變得像老鼠一樣膽怯、可疑的人曾一度離開了那裡,又想要開始同森林自身的關係,那麼森林的眼睛帶著猜疑之心監視著我,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深深地感受著那種氣息,僅僅是幾隻鳥叫著掠過灌木叢飛向遙遠的高處,我就險些被土黃色的地絆倒了。

  「阿鷹怎麼也沒打電話告訴咱們一聲啊,橋叫大水沖壞了,還沒修好的事?」

  「阿鷹在電話裡不是說了很多了嗎?既然出了那種怪事,那阿鷹沒心情說起橋的修理狀況,也是自然的。」妻子替鷹四辯解道。

  鷹四出發去山谷比我和妻子要早兩周。他和「親兵們」一起乘坐雪鐵龍進行了大轎車旅行。鷹四和星男不分晝夜輪流駕駛,除了過四國時把車停在聯運船上一個小時之外,一直是不停地快速飛奔,三天后就到達了山谷的村子。我和妻子從鷹四在郵局打來的長途電話裡,聽說了在山谷的村子裡發生了一件給鷹四留下很深印象的怪事。這事發生在一個叫阿仁的中年農婦身上。阿仁替我們管理我們的家,做為交換條件,她擁有耕種那塊祖輩留下來的狹長耕地的權利。阿仁是在鷹四出生的時候,做為孩子的保姆來我們家的,以後,就再沒離開過。儘管結了婚,但仍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在我們家。

  鷹四他們把雪鐵龍停在位於山谷窪地中央的村公所前面的廣場上,扛著行李,沿著狹窄陡峭的石板路往家裡走的時候,阿仁的丈夫和兒子們已氣喘噓噓地迎來了。他們瘦得讓鷹四等人害怕,渾身皮膚黝黑,現出一副病態,尤其是他那些兒子們,長著像魚眼睛似的大眼睛,使鷹四想起了中南美洲難民的孩子們的表情。那幾個瘦弱的孩子,拼命搶下鷹四他們的行李搬了回去,阿仁那憂鬱的丈夫用像是生氣了的苦惱的聲音,打算向鷹四解釋些什麼。可是由於他過於害羞,鷹四隻明白了他希望自己在見到阿仁之前,他能向自己說明一下阿仁現在所經歷的反常事情。這期間,阿仁的丈夫極不情願地從口袋裡拿出疊了四折的剪下來的當地報紙讓鷹四看。

  這張紙片已折得起了毛,髒兮兮的,上面登著一張很大很大的照片,照片大得讓人覺得那天的報紙版面一定是排列失衡了。鷹四看了之後,感到受到一擊。照片的右半部分是阿仁那消瘦的一家,他們穿著白色的夏裝,像照結婚紀念照似的緊張而不規規矩矩。而把照片的左半部分擠得滿滿的則是過於肥胖的巨大的阿仁。她穿著印花衣服,用洋式風箱似的左胳膊支撐著身體撇腳偏身坐著。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側耳傾聽似地,憂鬱地忍耐著,注視著前方。

  [[一農婦患上「過食症」胃的需求從早到晚

  持續不斷丈夫只有「幹活、拼命幹活」]]

  最近,本縣發現一位日本第一肥婆。她就是住在本縣東南部森林地帶大窪村的金木仁夫人。她四十五歲,已婚,是一位四個孩子的母親。她身高1米53,同常人無異,異常的是她的體重,竟高達132公斤,腰圍1米20,臀圍1米20,臂粗42釐米。然而她並不是從開始就這麼胖的。六年前的她僅43公斤,說起來,還屬￿瘦型。她的悲劇故事開始於六年前的某一天。阿仁突然感到手足痙攣,出現貧血昏倒過去,幾個小時之後恢復了意識。自此以後,便總是感覺異常,不能仰制空腹感,不吃點什麼身體就無法支撐下去。只要吃飯時間晚一點就會發抖,哭喊不止,直到昏倒。

  她現在每隔一小時吃一次飯。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先吃一鍋燉蔬菜、芋頭和大麥飯。然後到中午之間的這段時間每隔一小時吃一些燙麵蕎面片或快餐面,中午吃和

  早上一樣的午飯,到晚飯之間又是每隔一個小時吃些燙麵蕎面片或快餐面,晚飯又重新燉一鍋羊棲菜、蘿蔔乾和魔芋的合煮食品,還有芋頭和大麥飯。這是她一天的食譜,這樣異常的食欲使她的體重在六年間增長了三倍,她現在還在繼續發胖。

  此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她的丈夫。要想確保她的胃所必要的食量並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這麼大量的快餐面是很大的支出。她靠做裁縫多少也有一點收入,不過這些努力在可怕的胃的需求面前,也只是杯水車薪。村公所也不忍看著她們陷入困境,每月補助些伙食費,但即使是那樣仍無濟於事。

  她自述自己不能長時間站著,一超過十五分鐘就感到疲勞。連業餘的裁縫也不能做好,一天幾乎只能坐著。因為不能坐公共汽車,所以去紅十字醫院時,就只能麻煩卡車。晚上也睡不好,經常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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