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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鄉土料理店?我們的房子不是那種漂亮的建築物,而是一百來年的舊宅邸。與此相比我反而覺得弟弟對我們曾祖父與其弟弟間的爭執還維持著關心,倒是這件事給我以更鮮明的印象。那是我們還在山谷之村但一家即將離散的時候,鷹四聽到了關於我們家族大約一百年前的醜聞。

  曾祖父殺了他弟弟平息了村裡的大動亂,而且還吃了弟弟腿上的一片肉。他這樣做是為了向藩裡當官的證明自己與弟弟引起的動亂無關,鷹四用非常膽怯的聲音反復講著聽來的這件事。

  對那次事件我自己也知道得不很確切。特別是在戰爭期間,好像村裡的大人們誰都避諱談那件事,我們一家也儘量回避曾祖父們的醜聞。但是為了使弟弟從膽怯中回復過來,我還是悄悄地對他講了我聽到的另一種說法。

  曾祖父在動亂後幫助弟弟穿過森林向高知方向逃去了。弟弟渡海到東京改名換姓成了大人物。明治維新前後給曾祖父寄來幾封信。曾祖父一直對這件事保持沉默,所以大家就編造了一個你聽到那樣的傳聞。如果說曾祖父為什麼要保持沉默,那是因為,村裡的人由於弟弟的緣故好多人都被殺了,曾祖父為了防止那些家族怨恨發怒才這樣做的。

  「不管怎樣,先回我家,然後再商討新生活的計劃。」我一邊懷念戰爭剛開始的那幾年我對弟弟的絕對影響力,一邊提議道。

  「好,就那樣吧,問題是我們家族的宅邸於一百年後的今天將要從山谷之村中消失掉。好吧,慢慢商量。」

  「你們坐出租車,我用自己的雪鐵龍載著阿鷹和桃子追上去。」年輕人說著,便採取策略把我們夫妻倆排出他自己身邊親密快樂圈之外。

  「乘車以前我想喝一杯。」對弟弟已不再戒備的妻子戀戀不捨地邊用鞋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酒瓶邊說。

  「我在飛機上買了一瓶免稅波旁威士忌。」啊,鷹四救了妻子。

  「你已經中止再過無酒精的生活了嗎?」我企圖打破「親兵們」的偶象形象。

  「如果在美國喝得爛醉如泥,我早就在某個黑暗角落裡被殺害了。阿蜜,你知道我能醉到什麼程度。」鷹四說著從包中找出一瓶威士忌。

  「這一瓶是為嫂子買的。」

  「在我睡覺期間,你們相互間好像已經充分瞭解了呀。」

  「因為是很長一段時間嘛。阿蜜,你總是做又長又痛苦的夢嗎?」鷹四強烈地反擊嘲弄著我。

  「剛才睡著的時候,我說什麼了嗎?」我又完全陷入了不安之中。

  「我可不相信阿蜜會不擇手段陷害別人。誰都不會信的。阿蜜,你和曾祖父不一樣,你不是那種真能狠下心對不起別人的人!」鷹四道。他是在體恤我的狼狽。

  我接過妻子嘴對瓶口喝過一口的波旁威士忌,也灌了一口,努力想把這種羞恥遮掩過去。

  「好!向著阿星的雪鐵龍出發!」一臉幸福的桃子一聲令下,我們這些重逢的一大家子人便啟程出發了。桃子穿著印第安皮襖,顯得英姿颯爽。作為最年長的男人,具有老鼠一樣消沉型外表的我加入了行進隊伍的末尾。同時,我預感到自己終將順從弟弟那令人生疑的計劃。現在我已經不再有可與弟弟抗衡的強勁反駁力了。如此一來,那一小口威士忌帶來的燥熱竟意想不到地要與蘊藏於內心的「期待」的感覺融為一體。可是我也看到,通過自我放棄來實現精神復蘇的這一做法中隱匿著一種畏懼,這一清醒的意識又阻礙我把這種燥熱和「期待」的感覺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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