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不清楚。當初清楚的時候,我要克服它們,和這些愚蠢無聊的事糾纏在一起,停滯了好幾年!我開始後悔了。反過來要是我向它們低頭,像把它們當成我全部人生那樣去面對自我毀滅的話,也許就能漸漸看清那些扣兒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時候,即便明白過來,對我也沒什麼意義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個瘋子在極限狀態下明白過來的事情告訴別人。」友人突然湧起悲憤的熱情,訴說道。

  鷹四看上去對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他也做出一種想儘早離開友人的舉止。於是友人曉得了,他未完的訴說觸動了鷹四的要害。這時候汽車來了。鷹四上去後,從車窗遞給友人一本小冊子,說是抗菌素藥費的謝禮,然後便隨車消失在廣袤遼闊的美利堅大陸彼岸了。那以後,別說友人,就是我也再沒聽到弟弟的確切消息。他的的確確是像他對友人說的那樣,立即離開了劇團,踏上了獨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車,就打開了鷹四給他的那本小冊子。那是公民權運動的記錄。在最前面的對開的兩頁上,登著照片。

  照片上,黑人因被燒爛膨脹而使得細微部分已模糊難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白人們則圍在他們周圍,衣著簡慢。這照片滑稽、悲慘,令人作嘔,非常赤裸裸地展示著暴力,像一個可怕的魔影,震懾著讀者的心。這不能不讓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經常卑賤地屈從於恐怖的壓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這魔影立即就和他腦子裡那些不明正體的煩悶聯結到了一起,猶如兩個水滴互相牽拉著,自然、圓滑。他還想,鷹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將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冊子送給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給他的。鷹四也觸動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時候回過頭來才注意到,意識這架相機像是無意識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疊的最外層,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東西?我現在就想起來了,我要找一個記憶畫面的明暗色調比較模糊的角落,從背後接近阿鷹時,他就是一邊盯著那張照片一邊喝檸檬汁的。」友人說。「阿鷹當時真像是為麻煩透頂的事發愁來著。但那不像是阿鷹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說出來的那個抗菌素處方箋的事兒,他像是正為更嚴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覺得阿鷹是那種為了點兒性病就想不開的人麼?他說『說出真相吧』的時候,我受到一種特別的刺激,我想,阿鷹的所謂實情肯定和我實際聽到的東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麼呢?」

  對於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著條狗坐在坑底的我來說,我知道友人腦子裡有[[某種東西]]在日漸膨脹,並最終導致了他扮相怪異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麼,我也同樣搞不清至少友人只是能夠感覺到其存在的弟弟腦子裡的[[某種東西]]是什麼。死亡,切斷了理解關係的經線。而對於生者來說,卻有著絕對不可言傳的東西。而且,也許正是因為有了對生者無法言傳的[[某種東西]],死者才選擇了死吧。這種疑惑越發深重。雖然有時候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會引導生者去往災難之處,但到那時,當事者明瞭的,只是一種被引導而致的實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塗紅了頭、肛門裡插上黃瓜、一絲不掛地自縊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電話裡留下一聲尖叫之後再死去的話,也許就會有點線索。

  但是,如果把塗紅頭、赤身裸體、肛門裡插上黃瓜縊死這種行為當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種形式,那麼對於生者來說,光有喊聲是不夠的。我無法將這過於模糊的線索發展下去。而位於理解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學一年級以來,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學們曾經評論我們說我們像一對雙胞胎。

  現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鷹四比起來,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沒有一點像我。我甚至覺得比起存在於流浪美國的弟弟腦子裡的[[某種東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腦子裡曾經實際存在的[[某種東西]]是我更容易觸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奔赴戰場的兩個哥哥,只有二哥一人生還了,他剛出我們村的山谷,就在像長著瘤子一樣的朝鮮人部落裡被打死了。那天黃昏生病的母親跟妹妹評論起我和弟弟——從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們家剩下來的全體男人了——,她說:

  「他倆還是孩子,容貌上雖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但是過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長越醜,鷹四倒可能好看起來、招人喜歡、生活得順利。你現在就要跟鷹四親近些,長大以後也要和他齊心協力呀!」

  母親死後,妹妹和弟弟兩人被伯父家收養。她這麼做是遵從了母親的忠告,可她卻還沒長到大人的年齡就自殺了。妹妹雖然不是像我兒子一樣症狀惡劣的白癡,但她卻是一個弱智姑娘,她正像母親說的那樣,不依靠誰就活不下去,除了對音樂、確切地說是對聲音本身很敏感之外,對一切都很遲鈍、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漸漸復蘇,從兩個側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團成鏟形,撓著對面的土牆,被關東壚坶質土壤層的土壤壓埋著的瓦屑已經讓我撓下了五、六塊,落在膝上,那狗為躲閃它們越發貼近我的胸口。我的右手還在忙亂地撓著,一下、兩下。有人在坑穴頂上往裡窺探。我左手緊抱住狗,向坑頂仰望。狗的恐懼傳染給我,我也本能地恐懼起來。晨光青白渾濁,仿佛患了白內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時高遠、微白的天空現在變得陰暗、低垂下來。如果我的雙眼都有視力,晨光也許會更加豐富地充實風景(關於光學的這種錯誤成見時時纏著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隻單眼裡,只有粗陋和殘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裡。

  這個早晨,我身體肮髒地坐在這城市裡低於任何一個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摳著牆面。來自外部的凜冽的陰寒之氣、源自內心的灼人的羞恥之心,對我大加申斥。比天空還要黝黑的粗短墩實的人影再度出現,蓋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將倒下來的巨塔,也仿佛是站立起來的黑蟹。狗開始狂亂,我則恐懼而羞愧。數不清的玻璃實體的碰撞聲霰粒般吹進坑底。我拼命瞪眼凝視,試圖識別這天神般的向下窺視的巨人的臉,卻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淺笑。

  「那狗叫什麼名字?」巨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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