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今天,」鷹四決然說道。

  在這種近乎狼狽的緊迫感當中,友人察覺到弟弟眼下正在藥店等待著什麼。彈簧般彈起來的弟弟所表現出來的驚愕的全部含義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義,以及被他焦慮地嘖嘖吸進的檸檬渣的含義,都明確地相互牽連著,套成一個環,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弟弟的眼睛遲鈍厚重,給人一種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從這雙眼睛裡時隱時現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對他傲慢的憐憫,這與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於是心情平靜下來。

  「這兒是不是來了個援助逃亡的秘密聯絡員?」友人半開玩笑地說道。

  「說出真相吧。」鷹四也做開玩笑狀,威脅似地應道。「那個藥架隔斷對面,藥劑師正往小瓶裡裝膠囊吧?(友人學著弟弟的模樣扭轉過身去,確實看見背後擺滿無數藥瓶的貨架對面有一個禿頂的男子,背朝他們,站在紐約盛夏那照片底版樣的日蔭裡,一直專心致志地進行他那細緻的操作。)那可是為我準備的藥啊。是為我那發炎苦惱的的佩尼斯(陰莖——譯者注)準備的!那瓶藥平安到手以後,我就能從《我們自身的恥辱》裡逃出來,一個人出發啦!」

  在他們那別人無法聽懂的日語會話裡,突然冒出「佩尼斯」這麼個英語詞兒來,友人感覺到鑲嵌在他們談話裡的這個詞著實令周圍的美國人緊張了一番。他們身在異國,周圍龐大的外部力量此時開始復蘇了。

  「那種藥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麼?」友人說。為抵抗開始監視他們的外部力量,友人語氣中帶著略顯一本正經的威嚴。

  「要是走正規手續去醫院的話吧,還行。」鷹四則對友人心理上的變化不理不睬,「可有時候不能那麼辦,那可就麻煩了,在美國。我剛才交給藥劑師的,是求旅館醫務室的護士給偽造的處方箋。要是這事兒露了陷兒,那個黑人小護士就得丟了飯碗,我也得被強制遣返。」

  鷹四幹嘛不走正常手續?他尿道的異常確是淋病,可也是他獨自溜出宿舍和一個黑人娼婦發生關係以後才染上的。那是他到美國以後的第一個晚上的事,從年齡上講,那黑人娼婦完全可以作他的母親。這種事如果曝了光,統率他們劇團那個徐娘半老的女議員,准會把鷹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日本去,這是明擺著的。而鷹四,老是擔心自己既已得了淋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憂鬱症,自然也便沒有心思為別出心裁開始新行動而進行積極的努力了。

  去過黑人居住區與白人居住區亂影般交錯的那一街區之後,過了五個星期,也沒見有梅毒的第一期症狀出現。他藉口喉痛,從劇團的劇務那裡一點一點弄來了抗菌素,由於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較勁的尿道異常也感覺不那麼厲害了。鷹四這才從全面的萎縮裡解脫出來。鷹四在紐約長期滯留時(劇團是以紐約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認識了旅館醫務室的護士,他便是從她那裡把醫師寫給藥劑師的處方箋用紙弄到了手。極富奉獻精神的黑人姑娘不光在處方箋上給弟弟開足了最適合尿道異常的藥品種類和數量,還吩咐弟弟要到繁華街區的藥店裡去——那裡事情敗露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較抽象、無機的語言跟護士講陰莖不快的症狀的,就是說,想敘述一下客觀所見。」鷹四道:「也沒什麼特別的根據,但我覺得gonorrhoea(淋病——譯者注)這個詞似乎很誇張又很嚇人,所以就先試著說,我懷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譯者注)。可那姑娘聽不懂這個詞,我就又試探著說自己得了inflammation of 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譯者注)。當時那姑娘眼裡浮現出來的理解的光芒豈止是抽象、無機的!是它使我重新領會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肉體性的!那姑娘還說,你的陰莖burning(灼熱難受——譯者注)嗎?這話太富於實感了,我渾身一激靈,心裡著了火似地感到羞恥,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哈哈!」友人也跟著鷹四放聲笑起來。周圍那些豎著耳朵聽鷹四頻頻使用特殊詞匯的異邦人,越發疑惑地望著大笑的他們。藥品架對面出現了藥劑師,他汗流浹背,表情痛苦。鷹四那曬黑的鳥兒似的臉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渴望和不安也都勾畫在了臉上。見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緊張起來。可是,那位似是愛爾蘭血統的禿頭藥劑師卻現出一副親密的樣子,說:

  「這麼多的膠囊,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貴、奢侈——譯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罷,怎麼樣?」

  「哈哈!我和那煩人的尿道一起生活了好幾個禮拜,拿這個來比,什麼都不expensive!」鷹四立即恢復了鎮靜,從容說道。

  「為慶祝阿鷹在美國的新生活的開始,今兒這錢我付了!」友人也乘勢說。

  鷹四興高采烈。瓶裡乖巧女孩一般柔順待命的膠囊也色彩耀眼。鷹四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說馬上就把行李從宿舍拿出來,踏上他獨自流浪美國的旅途。友人和鷹四快速逃離了犯罪現場,出了藥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車站。

  「問題一旦真的解決了,才覺得你一直煩心的事兒有多愚蠢多無聊啊!」友人說。鷹四顯得極其幸福,對他和瓶中膠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煩惱都是這樣,一旦解決了,就覺著它愚蠢無聊了,不是麼?」鷹四反駁道。「要是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扣兒都解開了的話,你特意回國進療養院,最後不也還是愚蠢無聊的白忙活。」

  「要是解開的話!」友人懷著純樸的期待說。「可要是解決不了,那些愚蠢無聊的事,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腦子裡的扣兒,到底都是什麼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