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這是一個與我所戒備的各種詞語毫不相干的問題,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陸地,精疲力竭、疲軟無力地放下心來。以這個人為媒介,關於我的傳聞很快就會在附近散開,可那終歸是日常性的傳聞。它不是瞬間之前我懼怕而且引以為恥的那種絕對的醜聞,也不是那種如果捲進去就會因恐怖和恥辱而致使全身毛孔裡長出可惡的硬毛的醜聞,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撥力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種醜聞。那是一種現實的傳聞,如同在和老女傭發生關係時被人發現一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覺察到,它的保護者擺脫了有些奇怪的[[某種東西]]的危機,便馴服如兔、默不做聲了。

  「你是喝醉了掉進去的吧?」那個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動更加徹底地埋進日常性裡。「今兒早上霧太大了。」

  我沖那男子謹慎地點點頭(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臉便可謂昏暗的晨光,應該浮起),抱著狗站起身來。從大腿內側眼淚般滴落了幾滴污水,弄髒了一直乾爽的膝蓋附近的皮膚。那男子不由得打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於是我得以從他腳踝處的視點仰視他的全身。他是個送奶的,很年輕,穿著一件很特別的搬運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氣筒裡各插了一個奶瓶。年輕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聲就在他身邊響起。他的呼吸也太重了。他有著一張比目魚般扁平的驗,幾乎沒有鼻樑隆起,他的眼睛像類人猿,沒有眼白。他正用茶褐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我,深深地呼吸著。他呼出的氣息飄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白鬍子。

  我不去看他臉上湧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視線移到他那圓腦瓜後面黃了葉子的山茱萸樹上。從高出地面5釐米處仰視,才發現山茱萸的葉背映著光線,紅晃晃的。那色彩是燒著了一般的鮮紅,咄咄逼人且令人懷念,很像每次浴佛會時我在山谷村落的寺院裡見到的地獄圖(那是曾祖父在萬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後捐贈的)的火焰的顏色。我從山茱萸樹上得到一個意思並不十分明確的暗示,在心裡說,好罷。然後,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攙雜著綠草,也夾雜著枯草。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輕輕地逃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至少有三種鳥鳴和汽車的輪胎聲湧將過來。一不留神,腳又踩空了梯子,雙腿在寒風中抖得太厲害了。當我裹著髒兮兮的藍條紋睡衣、全身顫抖著出現在地面上時,送奶人又打了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我感到一種想嚇嚇他的誘感。我當然沒這麼做。進了廚房,我隨手把房門關在了背後。

  「發現你在坑裡的時候,我以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見我無視他的存在就進了屋子,仿佛是感到無緣無故受了騙,委屈地對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門前窺視了一會兒,看看她是不是還在睡。然後我脫掉睡衣,擦洗身體。倒也想過燒點熱水,洗去污垢,卻終歸沒有動手。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無心要保持身體的清潔。身體的顫抖越發劇烈。毛巾都染黑了。開了燈一看,才發現是抓撓過土牆的手指指甲剝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纏住手指,哆嗦著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間,卻不是為了找消毒藥品。身體始終在抖,很快就發起燒來。

  負傷的手指像針紮一樣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隱隱作痛,它比那種經常在黎明時分感覺到的痛感更加劇烈。我發現,自己那無意識的手扒出土裡的磚瓦塊,又抓撓土牆,原來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顫抖和鈍痛已讓我難以忍受。這些天黎明時分醒來以後,就能感到那種身體四分五裂般的鈍痛,現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這其中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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