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嬰兒一如既往地大睜著眼睛仰視著我,可我卻不知道他是渴了還是餓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睜著毫無表情的眼睛,躺著,只是靜靜地存在著。他一無所求,而且絕無感情需要表達,甚至從來不哭。我有時候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門之後,今天白天一直醉著,置嬰兒于不顧的話,這可如何是好!妻子現在只是一個熟睡的醉女人。災難的預感籠罩著我。然而,我縮回了手,因為伸出我那汙手去觸摸嬰兒,我同樣感到褻瀆。而且同樣,比起嬰兒來,我覺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親近。只要我俯視嬰兒,他就永遠用木然的眼睛盯著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裡就有一股睡意襲來,宛若海嘯引力一般難以抗拒。我甚至沒有為他拿來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下,昏睡過去。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卻有一種清晰的認識悄然而至:唯一的一個朋友把頭塗得通紅自縊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兒子則是個白癡!然而我,卻不閉門戶、不解領帶,欲將觸過屍體的不祥之軀躺進妻兒床間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對所有事物的判斷,在這一瞬間,我如同被大頭針別住的昆蟲,軟弱、無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確實危險卻又來路不明的東西侵蝕著。我戰慄著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經無法將前一天夜裡剛剛切實感受過的東西充分復原了,也就是說,那已構不成經驗了。

  去年夏季裡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紐約的一家藥店裡遇見了我的弟弟。關於在美國的弟弟的生活,友人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鷹四,是作為學生劇團的成員之一赴美的。這個劇團隸屬革新政黨右翼婦女議員領導,是由參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動的學生們自己組成的「轉向劇」的劇團之一,他們演完一出名為《我們自身的恥辱》的懺悔劇之後,以悔過學運領袖的名義,為妨礙總統訪日一事向美國市民謝罪。鷹四在告訴我他要加入劇團奔赴美國的時候,就說他打算一到美國,就隻身一人立即逃離劇團,自由地旅行。然而,通過日本報界駐美特派員半是嘲諷半是羞辱地送來的有關《我們自身的恥辱》的報道,我注意到鷹四並未逃離劇團,而且接連參加了演出,《我們自身的恥辱》一劇,以華盛頓為起點,在波士頓、紐約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

  我曾試圖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為什麼會一改初衷、扮演一個悔過學運領袖的角色,但這卻是遠非我的想像力所能及的。於是我寫信請求我那在紐約一所大學裡攜妻一同留學的友人去弟弟他們劇團看看。然而友人無法與劇團取得聯繫,所以他此番能遇見弟弟實屬偶然。友人一進到百老匯的一家藥店,就看見身材矮小的鷹四正倚著高高的櫃檯,聚精會神地喝著檸檬汁。友人從背後悄不做聲地湊過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時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彈起的彈簧,反倒把友人嚇了一跳。鷹四一身汙汗,臉色蒼白,神情緊張,仿佛剛剛策劃單槍匹馬搶劫銀行,正想膩了的時候遭到突然襲擊了一樣。

  「呀!阿鷹!」友人認出他來。「我是從阿蜜的信裡,知道你來美國了的。阿蜜好像一結婚就讓新娘懷了孕了。」

  「我也沒結婚,也沒讓誰懷孕。」聽鷹四的聲音,好像他還沒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聽了絕妙的笑話。「下個禮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給阿蜜捎個話兒?」

  「你不是應該和夫人一起在哥倫比亞大學呆上幾年嗎?」

  「事情有變哪!這回不是外傷了,是腦子裡面出了問題了。雖說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進一般的療養院住段時間。」

  友人說完,看到鷹四臉上正有一種極大的恥辱感如墨水點一般蔓延開來,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鷹四剛才受到偷襲時突然痙攣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內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過的學運領袖的最柔弱的傷口。友人和鷹四陷入沉默,望著櫃檯對面貨架上一排排擺得滿滿當當的廣口瓶,那些廣口瓶裡裝著內臟般甜膩鮮活的桃紅色液體。他們兩個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動,那桃紅色的妖怪就誇張地搖搖擺擺,仿佛要唱出「美國!美國!」來。

  那年6月,鷹四作為尚未悔過的學運領袖,參加過國會議事堂前的集會。那天夜半時分,友人也來到了這裡。這與其說是出於他自身的政治意識,還不如說他是為了跟隨他新婚妻子參加其所屬的小型新劇團的示威而來。發生混亂時,友人因為要從武裝警察的襲擊下保護妻子而被警棍擊中了頭部。單就外科含義來講,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裂傷,然而自從受了那晚的一擊之後,友人的腦子裡就仿佛出現了一個缺漏,隱蔽的躁狂抑鬱症成了他的新個性。這種人肯定正是悔過學運領袖絕對不願意見到的人。

  友人對鷹四的沉默越發困惑不解,卻又繼續盯著桃紅色的廣口瓶,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給燒化了,要變成同瓶中一樣的桃紅色粘液,濕淋淋地從頭頂蓋流將出來。友人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影:南歐血統、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及猶太血統的各色美國人把他們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緊壓在櫃檯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紅色的眼球啪嗒一聲正落在這銀色的櫃檯上,活像被倒進平底煎鍋的雞蛋,不可收拾無法挽回。在紐約的盛夏時節,在他身旁,鷹四正噴噴有聲地把檸檬渣也吸進吸管,蹙著眉,揩掉額上的汗。

  「要是有話跟阿蜜說」,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別的寒暄。

  「就說,我要從一個劇團裡逃出來,要是逃不成的話,也許會被強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麼著,我也不會再在那個劇團呆下去了。就這麼說吧。」

  什麼時候往出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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