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我怕有人染紅了腦袋光著身子自殺。」我只向妻子說了這些,黃瓜的事兒讓我刪了。

  「恐怕這還不是你最怕的吧。」

  「沒準兒你也會染紅了腦袋一絲不掛地自殺的,所以我才怕嘛。」妻子說著,垂下頭,赤棵裸地顯露出怯意。

  刹時間,我顫抖著從妻子焦茶色的發間,看見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見死去的根所蜜三郎那朱紅色的頭,沒溶好的水彩顏料粉粒粘在耳垂後,形同血滴。我的屍體也和友人的一樣,來不及塗完雙耳,這表明,在想出這種怪異的方式自殺之後,缺乏足夠的實施時間。

  「我可不會自殺。我沒有理由自殺。」

  「那人是色情受虐狂?」

  「是他死後第二天就跟我打聽!打聽這幹嗎!是好奇?」

  「要是,」妻子從我嘶啞的聲音裡聽出了只是我本人並不十分明瞭的憤怒的徵兆,顯得有些悲痛欲絕。「要是那人真是性變態,我不就不用擔心你了麼。」

  妻子像是要求諒解一般,再次仰起身子,盯視著我。那血紅的眼睛裡流露出直截了當、充滿絕望的疲憊,嚇了我一跳。可是妻子立刻閉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圓鼓鼓的上眼皮有些發黑,像是弄髒了的手指肚。妻子一聲接一聲地咳,流出了淚,混和著唾液的威士忌也從唇邊溢了出來。我本該操心一下滴在妻子那件剛買來的灰白色的柞絲衣服上的污痕,可我卻從妻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裡奪過酒瓶,無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確實曾經在性的偏激中途、也就是說在偏激的斜坡的某一處,半快樂半憂鬱地講過,他有色情受虐的體驗。這種偏激,既非誰都有可能偶然體驗到的那種淺度偏激,亦非絕不可與人明言的那種深度偏激,而是雖尚屬曖昧但當事人卻很明瞭的一種偏激。友人去過那些兇暴瘋狂、能滿足色情受虐狂們的女人的秘密居所。頭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可三周以後當他第二次去那兒的時候,一個肥碩的蠢女人記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訓道:沒我你是不行的。還把一捆兒麻繩撲地一下扔到了裸身俯臥的友人耳旁。這時他才明白過來,那蠢鈍肥胖的女人真正作為一個確切的存在,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體會到這樣一種心情,仿佛自己的肉體四分五裂,每個角落都綿軟無力,就像一小截兒毫無知覺的臘腸。而我的精神卻完全脫離了肉體,浮游在遼遠的高處。」

  友人這麼說著,還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無力的笑容,盯著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妻子一樣咳個不止,讓微溫的威士忌透過襯衣傳到胸部腹部的皮膚上去。我心裡湧起一股向妻子撒撒野的衝動。這時她正閉著眼睛,把那發黑的像蛾子翅膀的偽裝似的上眼皮伸給另一雙眼睛看。

  「即便他是色情受虐狂,也不見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憑那點兒理由,就把他和我嚴格分開,斷言我決不會染紅腦袋赤身裸體地自殺,這還不夠充分。因為性的偏激終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異的東西盤踞在人心深處,而性的偏激,不過是它所帶來的一種不良後果而已。一種巨大而難以抵禦的瘋狂的原動力橫躺在靈魂深處,不時地誘發一種叫做色情虐待的怪癖。這種怪癖的深化,並沒有使友人產生自殺的瘋狂,而是恰恰相反。再說,我身上也有這種難以治癒的瘋狂的種子……」

  然而這些話我一概沒有跟妻子說起,這想法本身也沒有在我大腦那疲勞遲鈍的溝回裡紮下它細若水草的根須。它宛如杯中的氣泡,是轉瞬即逝的幻想。這種幻想一閃而過,不會給人以半點經驗。特別是在他沉默的時候,就更是這樣。我們只消等待著那並不可人的幻想不傷大腦的溝回、一掠而過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為經驗來接受,就能在大舉反攻之前免遭毒害。於是我管住舌頭,從背後抱住妻子兩肋,站起身來。我的手抱過死去的友人的屍體,我覺得用這樣一雙汙手,去支撐活著的妻子的、即在危急緊張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而脆弱的身體,這是一種褒瀆,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這兩個肉體中,死去的友人的肉體卻更令我覺得親近。

  我們向嬰兒的臥室緩慢行進,妻子卻在洗手間門口拋了錨似地不肯往前走了,她劃水一般撥開夏日黃昏室內那微暗微溫的空氣,進了廁所。妻子在那裡呆了很久。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好不容易才仿佛逆著更濃更暗的水把妻子帶回到臥室,放棄了讓她脫掉衣服的念頭,讓她就那麼和衣躺在床上。妻子長出了一口氣,仿佛把魂兒都吐出了一般,就睡去了。唇邊粘著嘔出來的黃色纖維質,像花瓣的細毛,纖細而顯眼地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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