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現在,我抱著那條狗坐在稍有積水的坑底,猿田彥這個詞又浮現在腦海之中了,猶如令人懷念的記憶礦脈的鮮明露頭。那日以來一直凍結著的有關這個詞的腦髓脂肪質的肉凍也已融化。猿田彥,猿田彥殿下在天界岔口迎戰下凡諸神。猿女氏之祖作為闖入方的代表與猿田彥進行外交談判,糾集新世界的魚類原住民,試圖確立統治權,並將默默抵抗的海參的嘴巴用刀子豁開,說是此口無言語之能。我們那塗紅了頭臉、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紀猿田彥,毋寧說是被豁開了嘴巴的海參的同類更合適。如此一想,便不覺淚如泉湧。淚水從臉頰滾到唇邊,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斷了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活,一回國,便住進了治療輕度精神異常的療養院。至於療養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裡的生活狀況,我們只能從友人的自述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無從知曉了。他的妻子、母親、祖母也從未實地查訪過那個據說位於湘南地區的療養院——友人不准他身邊的任何人去那裡探訪。現在看來,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療養院,怕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我們不妨暫且相信友人的話:那療養院叫做微笑訓練中心,也被稱作「微笑練兵場」,被收容進去的人每餐都要服用大量鎮靜劑,於是,他們不論白天黑夜,就都能笑容可掬、心平氣和地過日子。據說那是一幢海濱別墅式平房建築,這種建築在湘南地區比比皆是。一間日光室占了建築物的一半。草坪上設了很多秋千,白天,大多數患者便坐在秋千上聊天。被收容進去的患者嚴格說來不能稱之為患者,而應該是所謂長期滯留的旅客。這些旅客服用了鎮靜劑以後,便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馴順的家畜一樣的生物,互相間交流著溫和的微笑,在日光室裡、在草坪上渡過時光。外出是自由的,沒有誰會覺得自己是在監禁當中,於是也便無人出逃。

  住進微笑訓練中心後的第一周,友人回來取新書和換洗衣物時,就說似乎比任何一個先於他住院且已經能很好微笑的患者更迅速更愉快地適應那怪地方了。然而,三周以後,再次返回東京的友人雖也依舊微笑著,卻隱隱現出些憂傷的樣子。他向他妻子和我告白說,為他們這些患者分發鎮靜劑和食物的看護人員是個粗野男子,儘管患者們服鎮靜劑服得好像連氣都不會生了,已全然沒了抵抗能力,可那人卻還是常常撒野、動輒施暴,諸如突如其來毫無動機地在你與他擦肩而過時猛擊你腹部之類。

  我曾建議友人向中心負責人提出抗議,可他卻說:要是那樣的話,院長准會以為我們不是吃飽了撐的胡說八道,就是得了迫害妄想症,再不就是兩樣都占了,因為像我們這麼無聊的人至少湘南海岸一帶是不會再有了,而且我們也多少都有點不正常嘛。鎮靜劑弄得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地生氣了。

  然而,時隔僅僅兩三天,友人便開始拒服分給他的鎮靜劑了,那是應該在早飯時服用的。白天和晚上的份兒也都讓他倒進了沖水廁所。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真的生氣了,就伏擊了粗暴的看護,結果,他自己傷得不輕,看護也給他弄了個半死。友人雖然因此而贏得了那些溫和微笑著的病友們深深的尊敬,但是和院長談過話以後,他卻不得不走人了。離開微笑訓練中心的時候,那些一如既往傻笑友善的精神病患者們前來相送,友人向他們揮手告別,心中生起有生以來頭一次的深切的悲哀。

  「亨利·米勒這麼說過,我體會了和他的悲哀同樣的悲哀。其實,在那以前我還懷疑過米勒這句話的真實性呢。——我也想一起笑笑,卻笑不出來。我很悲哀,我一生中從沒這麼悲哀過——,這可不是單純的語言表達的問題。對了,還有一句,也是米勒的話,打那以後一直抓住我不放——什麼都一樣,還不是想讓自己快活起來——!」

  在微笑訓練中心呆過一段時間之後,米勒的話就一直纏著友人,直到他染紅腦袋赤裸著縊死。——什麼都一樣,還不是想讓自己快活起來!——友人絕對快活地、也過早地渡過了他短暫的晚年。他陷入性的偏激,甚至鑽進那種不正常的興奮中難以自拔,在火葬了友人之後,我疲勞困頓地回到家裡,和妻子談起來,才使這段往事重被我想起。妻子一邊等我回來,一邊拿著威士忌自斟自飲。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妻子醉酒。

  我一回到家,就直奔妻子和兒子的房間。當時兒子還住在家裡。時近黃昏,孩子躺在床上,用空洞無神的茶色眼睛鎮定自若地(如果植物有眼睛,那便是植物回視偷看它的東西時那種鎮定自若)仰視著我。妻子不在孩子身旁。我是由書庫的一個暗角裡發現她的。她靜坐在那兒,一聲不響,爛醉如泥。妻子坐在放置於書架間的梯凳上找著平衡的樣子很滑稽,仿佛小鳥落在搖曳的枝頭。找到她的時候,困惑之餘,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羞恥。她是拿出我藏在腳凳側面空檔裡的威士忌酒瓶後,就那麼坐在上面,對著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慢慢醉起來的。妻子鼻子、上唇油津津的,微微有些出汗,機械娃娃一般仰著臉朝向我,卻站不起身來。眼睛李子似地又紅又熱,可透過衣服可以看見她頸上肩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她整個身體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條腸胃異常的狗,亂吃一通青草,又開始反胃嘔吐。

  「你該不是病了罷。」我戲謔道。

  「我可沒病。」妻子敏感地覺察到我的困惑,答話的語氣中明顯帶有譏諷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妻子俯下身子,她正疑惑地看著我,我看見粘在她唇邊的汗珠隨著上唇的起伏滾落到旁邊。迎面撲來她那因酒精而變得潮濕肮髒的歎息。一種我從死去的友人身旁帶回來的生者的疲憊重新染黑了我身體的各個角落,弄得我只是想哭。

  「你徹底醉了。」

  「沒醉那麼厲害。出汗了,那是嚇的。」

  「怕什麼呀?你是擔心孩子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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