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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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孔變得驚人地敏感,貪婪地嗅著坑底貧乏的氣味,如同嗅著什麼極其豐饒的東西。想必它的機能已開發到了極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別收集到的無數種氣味,而且,在我幾乎失去知覺、將後腦(我感覺是直接將後腦的頭蓋骨)撞在坑壁上之後,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種氣味和微量氧氣。那荒蕪淒苦的毒素仍滯留在我體內,卻已全然沒有向外滲出的跡象。熱辣辣的「期待」的感覺還沒有回轉來,但恐懼卻已消除。我對一切都覺得無所謂了,眼下,對具有肉體的自身也是如此。唯一讓人頗感遺憾的是,任何東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無謂的自身。那條狗?狗有什麼眼睛。滿不在乎的我,也沒什麼眼睛。自從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閉著眼睛。 我靜觀起我那友人來,我參加了他的火葬儀式。這個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紅色塗料塗了一頭一臉,全身赤裸,肛門插上黃瓜,自縊身亡了。他的妻子參加一處持續到深夜的聚會,當她病兔一樣疲弱地回到家裡時,發現了她丈夫那怪異的屍體。友人為什麼沒和妻子同去參加聚會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讓妻子一個人去參加聚會,自己則留在書齋裡搞他的翻譯(他和我在合作翻譯)。這已是司空見慣,沒人會覺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從屍體前兩米處徑直跑回到聚會上,她驚慌失措,毛髮倒豎,亂掄雙臂,欲喊無聲,拖著雙稚氣的綠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著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轉的膠捲。向警察報了案以後,她便開始靜靜地啜泣,直到她娘家來人接她。警方調查結束後,是我和友人剛毅的祖母,為我那塗紅了頭臉、一絲不掛、大腿上沾滿一生最後的精液、確已無可救藥的友人料理了後事。死者的母親幾成癡呆,幫不上半點忙。只是在我們要洗掉死者的裝扮時,才突然回過神來,予以反對。我和老婦們謝絕所有前來弔唁的客人,只有我們三個人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個性的眾多細胞,正不斷被隱蔽而迅速地破壞著。 那些變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薔薇色細胞,被乾涸的皮膚攔河壩一般截住了去路。頭呈紅色的友人的肉體躺倒在簡易行軍床上,傲慢地腐爛著。友人這一生仿佛是在奮力穿越一條狹窄的暗渠,就要從另一端鑽出來的時候卻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體比他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具實在感,緊張且又危險。皮膚的河堤被迫決口。發酵的細胞群釀酒般釀造著肉體自身的死亡,真實而具體。活著的人們則必須將其飲下。友人的肉體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蝕菌一同刻下的時間,迷惑著我。友人的屍體在其存在的整個期間進行了僅只一次的飛行,在守望這種進行飛行的純粹的時間圈時,我不得不承認另一種時間的脆弱,它柔和溫暖得像幼兒的頭頂,並且可以反復。 我無法不嫉妒。我也將不久于人世,最終閉上雙眼,可我的肉體在體驗腐敗之時,卻不會有友人的眼睛去關注它、瞭解它了。 「他從療養院回來那會兒,我應該勸他再回去就好了。」 「這話說哪兒去了。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兒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這孩子在療養院表現不錯,還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兒呆下去了。快把這茬兒忘了吧,你可不能這麼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這孩子從那兒出來,過上了自由的生活,還真挺不錯!要是在那兒自殺,怕是不能染紅臉光著身子上吊什麼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會攔著他的。」 「你能這麼堅強,我也就放心了。」 「誰都有一死。大多數人在百年以後,都沒有人會探討他們的死法。能造一個自己最滿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過了。」友人的母親坐在床腳,不停地摩挲著死者的腿和腳。她像只受了驚嚇的龜,脖子深縮進肩頭,不理會我們的對話。她那扁平的小臉,酷似她慘死的兒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飴糖般鬆弛無力。我感到我以前從未見過如此寫實地表現徹底絕望的面孔。 「像個猿田彥。」友人的祖母說了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猿田彥,用詞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喚起一些不很明確的意識。但是我腦髓的脂肪質已經因疲勞而變成了肉凍,儘管稍有震動,可這震動卻不足以理清這團亂麻。我無益地搖搖頭,猿田彥這個詞像秤砣一樣,帶著封條墜入我記憶的深處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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