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1.死者引導我們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來,尋求著一種熱切的「期待」的感覺,摸索著噩夢殘破的意識。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燒著你五臟六腑的威士忌,這種「期待」的感覺熱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著,企望它能切實重返體內。然而這種摸索卻永遠都是徒勞枉然。手指已沒了氣力,我只好將它們併攏起來。分明覺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離。迎著光亮,我的意識畏葸不前,這種感覺也正轉化成一種鈍痛。對於這樣的一個肉體,儘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處都在隱隱作痛,但出於達觀和無奈,我卻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無意去想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什麼時候所採取的姿勢,只是蜷曲著身體睡著的。

  每次醒來,都要去搜尋這業已失去了的、熱切的「期待」的感覺。它不是什麼失落的感覺,它本身便是一個實體,且性質積極。我知道它無法尋覓得見了,便試圖誘導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復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卻有一種異常的巨毒滲進我的全身,疼痛難受,妨礙我重返睡眠。一種恐懼正噴湧欲出。至少還要有一個小時,太陽才會升起來。在此之前,我無從把握今天會是個怎樣的日子。我渾然無知地躺臥在黑暗當中,恍若一個胎兒。以往的這種時候,性欲惡習便來得方便了。然而現在,我已時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還有個住進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還要手淫,便會生出羞恥之心,轉瞬間將欲望的胚芽撚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著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們為安裝污水淨化槽而挖掘的長方體洞穴卻在黑暗中變得清晰可見起來。荒蕪淒苦的毒素在隱痛的體內繁殖開來,筒裝果凍一般,似要從耳眼鼻口、從肛門尿道緩緩溢出。

  我依舊模仿著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閉著眼,任身體各處撞在門上牆上家具上,發出譫語般痛苦的呻吟。說是閉著眼,可實際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睜得大大的,也是什麼都看不見。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結,我幾時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厭而又毫無意義。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驚懼和憤怒恐慌的小學生投來石塊兒,正打中我的一隻眼睛,我摔倒在地。對於這次事故,我一直也沒摸著頭腦。我的右眼從眼白到眼仁橫向撕裂,喪失了視力。直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仍未理解這次事故的真正含義,而且還有一種懼怕對此有所理解的心理。

  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會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許多東西。你會突然撞上它們。你會一次又一次地碰著頭、磕著臉。於是,我的頭和右半邊臉便是這樣新傷不斷,使我醜陋難看。記得早在我眼睛受傷之前,母親曾經拿我與也許會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較,預測過我成年後的容貌。母親的話我倒是時常記得起,但我也漸漸明瞭了自己的醜陋特性。那只失明的眼睛不過是日日更新著醜陋、時時強調著醜陋罷了。與生俱來的醜陋意欲躲進背陰處沉默起來,可這只盲眼,卻總要將它生拽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卻給了這只面對黑暗的眼睛一個任務。它雖然已喪失了機能,可我卻把它比作面向頭蓋骨裡側的黑暗而開啟的眼睛。我的這只眼睛時時注視著鮮血鬱積、高出體溫的黑暗。我雇傭了一個哨兵,讓他伺視我心中的夜下森林,於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觀自己內心的訓練。

  穿過餐廳,摸索著打開房門,我這才睜開眼睛。這深秋時節的拂曉,到處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大氣層高處,才現出些許微白。一條通體黝黑的狗跑跳著要撲奔過來。但它立即領會了我的拒絕,默不作聲地緊縮了身子,把它那蘑菇似的小鼻子頭兒從黑暗中挺起,朝向我。我把它抱在身側,慢慢往前走。那狗身上散出臊臭氣。它一動不動地叫我抱著,呼吸急促,弄得我腋下有些發熱。這狗別是染上了熱病吧。我赤裸的足尖觸到了木框上。我暫且放下那狗,摸索著確認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發現它還呆在那兒。我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這微笑卻不能持久。它一準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處是深及腳踝的積水,水不很多,像絞肉時流出的汁液。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便覺得水通過睡褲和內衣弄髒了臀部,並且我還發現自己對此竟是順從接受,仿佛它無法抗拒。

  然而那狗卻自然會抗拒這水汙。它不做一聲,好似能夠講話卻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著平衡,將顫抖發熱的身體貼近我的前胸。為了保持平衡,它把帶鉤的爪子抓進我膝上的肌肉,而我,覺得自己對這種痛苦也依舊無法抗拒,於是五分鐘之後,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水弄髒了屁股,滲進睾丸與大腿之間,然而這也無所謂了。我可以感覺到,我這172釐米高、70公斤重的肉體,與昨天民工們從這裡挖走並遠遠地丟到河裡的泥土總量大致相當。我的肉體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熱度和如同兩隻腔腸類動物內側一樣的鼻孔,只有它們,是我的肉體以及身邊的土壤、陰濕的空氣這個整體中一息尚存的東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