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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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儘管我這麼想著,可是聽了校長那些話還是控制不住發笑,笑聲傳到校長的耳朵裡。那是校長把傳承硬說成是妄想的時候。他說:「諸君,你們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讓人感到害臊和野蠻的想法吧?說什麼天皇陛下之外還有現實人神,而且還說就在這個深山裡,這怎麼能讓人相信呢?」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直低著頭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隨後是肩膀聳動著笑個不停。只要揚起頭來看,就會看到伸向峽谷的山頂上那個懸崖平臺和那棵大楊樹。把一直在那裡鍛煉的破壞人怎麼能說成愚昧無知胡編濫造的故事呢? 破壞人雖然年過百歲但仍然繼續成長而巨人化了,他有時離開峽谷,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復活了,緊緊依靠這片土地,同它前進(就和我畫的兩張畫一樣),如果說這是不可能的,那麼,這個峽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內,豈不全是夢?而且,現在站在森林包圍著峽谷的這所學校院子裡的我這個孩子,豈不也不過是夢而已麼?但這些又是誰的夢呢?因此我才聳動著肩膀笑出聲來,一直笑到站在臺上的校長被自己的胡說弄得興奮不已最後吃了一驚張口結舌為止。 我被留在校院裡,以「立正」的姿勢站著,校長彎下腰來,一隻手支住我一邊的臉,用另一隻手打我另一邊的臉,打個沒完沒了。我挨打倒沒往心裡去,但是校長支著我的臉的那只手卻莫名其妙地冰涼和柔若無骨,倒讓我非常討厭。校長的反復毆打,成了我被破壞人附體的誘因,因而開始了精神恍惚狀態,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仿佛被裹在黃鼠狼或鼯鼠的生幹皮裡,直立在黑暗無光的皮袋裡,一個巨人腹內的一個豆粒。 用豆粒的眼睛來看已過下午的峽谷,雖然是個紅葉在風中颯颯作響的晴天,但是視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裡的一張茶色照片。在那風景遠處,那小小的校長伸著細長的手臂打來。這時,那小小的校長雖然像蟬的眼睛那麼小,但是那兩眼卻變成了憤怒和神氣十足淨幹壞事的傢伙陰鬱而遲鈍的眼睛。校長對我說:「你走吧!」那語聲仿佛有痰堵著嗓子,用甲蟲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於是我就回到峽谷最低處的家,從後門走出去,從河灘走下河,站在沒膝深的水裡,一頭紮進水裡,屏住呼吸,然後噗地一聲揚起頭來。我是想在它腫起來之前,把比疼還難受的既發燒又刺癢的兩頰冰一冰。即使冰著這兩頰也不由得想起破壞人在這河裡養魚,豐富在峽谷和「在」建設新世界的人們的生活。儘管這裡已遭破壞,不僅龐大的魚梁尚在,這條河從手指縫流過去的水,只要不是作夢,不是意識混沌,怎麼能說破壞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編濫造呢?想到這裡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笑起來。 第二天我沒上學,在家裡躺著,妹妹,你就把傳的話帶回來了,整個晚上我就像貼在一張橡膠板上一樣渾身僵硬,不顧被打得又青又腫的臉去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他們看了看我淤血的兩耳和嘴唇有幾處破裂,就從急救箱拿出藥來給我治。我盡可能不看他們對於這殘酷施暴難以控制的憤怒表情,自我鼓勵不得流淚,我對他們談了我對校長的誇誇其談如何發笑的事。 我向他們報告說,對於校長侮辱峽谷和「在」以至整個森林以及破壞人,我是以笑來回報他的,那是有意識地縱聲大笑的。實際上也是如此,發自內心的笑無法控制,我也不知道那笑是不是刹住了校長的話,我最清楚的是從那以後好長時間以內總是挨他的打。兩位天體力學專家也不剃胡髭,略顯腫脹而又憂鬱的臉上,表現出對我說的話和想法同感與稱讚,露出悲傷的微笑。我像默讀書本一樣默默地記下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之所以招呼我,是因為他們用不同于校長的方法進行偵察,得到了對父親=神官施加的拷問,以及他們談了什麼事的情報。他們斟酌了其中哪些可以對我這孩子講,然後兩人用以往的方法向我詳細地傳達給了我。雖然是警察內部進行的,但是,不論校長那方面,也不論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那方面,都得到了詳細內情,妹妹,現在我感到情況弄清楚了。 縣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特高科也沒有把握把山裡的一個孤零零的神官打成反國家的陰謀家。現在是搜查過程,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當作替罪羊抓來,然後釋放父親=神官。因此,他們為了慎重從事,詢問了疏散到峽谷來的文化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意見,也讓告發人校長繼續到警察局來聽候詢問。這樣,父親=神官被夾在中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與校長的關係形式,後來產生了意料不到的發展。 至於父親=神官陷進的困境,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擔心的是,父親=神官在警察局說了許多話,這些話我聽了之後可能受到打擊。我擔心的正是他對大日本帝國權力的下部機關把破壞人的生涯,甚至他每次復活都說出來。因為這是父親=神官向我實施斯巴達教育時就一再告誡不得外傳的事項之一。「我以為他受到拷問!」因為我擔心父親=神官一旦屈服於這種拷問之可怕,所以才這樣回答了一句。 「一般的拷問,我以為他是能挺得住的。他雖然年紀大了,但仍然鐵一般結實。不過你爹被帶到警察局之後讓他睡在地板上,結果老病發作了,腿疼,就是睡地板睡的。大概是警察賜了他腿疼的地方……」 「腿疼,那肯定是風濕病了!」 我又一次受到殘酷的衝擊,自己瘦瘦的身子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簡直就要哭出聲來。妹妹,因為風濕是非常健壯的父親=神官唯一的薄弱之處,對他來說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麼事都以科學家態度對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於細節也概不疏忽,他倆仔細分析,認為關鍵之處只有一個,從而表明了他們的見解: 「啊,那不是風濕。就痛苦來說,那是更讓人痛苦的痛風這種病。一般都說日本人不得這種病,我以為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況且,你父親有俄羅斯血統。以往發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左腳拇指腫得棒棒硬,那裡就非常疼。但是腫了的腳最疼的時間也就是三四天,過了這個期限就立刻恢復過來。雖然警察賜他帶病的腳嚇唬他,他什麼也沒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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