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其次,我一直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我以為父親=神官和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二者合而為一的,兩者密不可分,為了救出這十分重要的兩者,我咬牙切齒地痛恨自己的無能,同時也只好奔走於大人們之間,不停地東跑西顛,想得到一些消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雖然初戰告捷,但是六個月後,校長對他們的反擊,使他們陷於危險境地。然而他們卻是我親眼目睹一直一心一意地為父親=神官奮鬥不懈。

  我從無花果枝繁葉茂的後院窺視一下他們租住的家,但見他們各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兩個人都是令人難以接近的面孔,滿臉該刮不刮的鬍子,坐在桌子前寫東西。從縣政府所在地來的特高刑警把父親=神官帶到鄰鎮之後,我們當地老人已經無力保護他了,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是在給他們的大學裡的朋友寫信,請求幫助。他們以往對孩子們本來十分親切,現在顯得特別拘謹,邊走邊談地去峽谷的郵政局掛長途電話。

  父親=神官被特高刑警帶走的第二天,校長興高采烈,顯得他獲得勝利。他在朝會上並沒有直接提這件事。但是那並非健康的肥胖身軀,連下巴頦也沒有的臉上堆滿笑容,他說:「學生祈禱勝利的參拜,那份誠意有了結果,大家看見了吧!」講了這麼一段開場白之後便向東方行最敬禮。隨後是喊大日本帝國萬歲和天皇陛下萬歲,學生們隨之唱和。於是校長說:「祈禱勝利的全體參拜,不能讓那愚昧無知的瘋狂舉動給攪亂了。諸君純真的對於(立正!)天皇陛下(稍息!)的赤心不能讓他給動搖了。」他反來複去地說這段話。校長這種露骨的指桑駡槐,招致了不少人故意回頭看看我,看看挨駡者的至親骨肉有何反應。妹妹,因此我也就根據我的情況想瞭解你在女生班的情況如何,我看到,你雖然年紀小,但是膽氣壯,對於那種小動作根本不理,照舊有說有笑,像根本沒那麼回事一樣……

  那天朝會時間裡,幾次回頭看我的人,在這六個月之中,都是站在校長一邊的那些人的孩子。解散的口令一喊,他們立刻湊到我跟前來。這些人都比我年歲大,在人多的操場上,不自然地拉開一段距離圍個圈子,把我圍在中心。他們也不跟我說話,他們以自己人和自己人交談的形式責難我。他們說:「幹了這種事,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怎麼能夠腆著臉一聲不響呢!不覺得害臊呢!」父親=神官被帶走雖然讓我吃驚不小,但是在這些人面前我卻絲毫不怕,決定概不理睬。何況我每次牙疼時自己動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種奇特行為,即使強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學,他們也不敢對我動手動腳,因為我不是他們的容易對付的對手。

  當然,我也沒能逃脫種種暴力不斷的襲擊。就在朝會那天的下午,去鄰鎮警察局的校長搭往外運木料的卡車回來。但是他仍然讓留作學校裡的為數不多的孩子們在校院裡站隊,聽他訓話。校長大聲講話,那股得意洋洋的勁頭兒,表現在水分過多活像個小型坦克一般的渾身上下。他說:「從縣裡來的特高還真了不起,審訊進展很快。那個瘋老頭子神官,據說他對於我們深感不勝惶恐之至的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現實人神的神聖,懷有不敬的妄想。這傢伙說,這個小小的盆地和圍著這盆地的森林,就有從歷史開始以來一直就有的現實人神,現在這神雖然藏在某個地方,但是人們心裡卻覺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樣。純粹胡說八道。這的確是令人可歎的想法。

  雖說這裡是山村,但是,在這非常時局之下生活在我國一個村莊的人能讓這副模樣的人當神官嗎?全體村民不能讓別人稱為非國民!你們的父母怎麼讓這麼一個淨說昏話的瘋子到這兒來當神官的?這裡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歷史開始以來就長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現在藏在哪裡還不知道然而已經活了六七百歲的人。你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應該很清楚吧?你們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紀?想想你們爺爺奶奶的年紀吧。你們知道人一般長到多大歲數就不長了嗎?過了一百歲還長,有長得比咱們學校房頂還高的人嗎?」

  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當然也站在隊列裡,聽了校長沒完沒了的囉嗦,讓人心裡堵得慌。我想,既然父親=神官對於來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敵人特高刑警,把破壞人的事也說了出去,即使證據文件、書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審訊時也一定受到殘酷對待。父親=神官有一副大骨骼,體力膂力無不過人,而且又有頑強的意志,這樣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毆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毆打之重是可以想像的。我以為那殘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驚歎,殘酷到傷及內臟的程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