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我認真地說。他那認真而帶愁容的臉上甚至露出紅潮。他們除此而外就再也沒有對我談父親=神官在警察局的情況,只是按我說的話的方向,也就是父親=神官的舊病發作一天比一天減輕的話鼓舞我。我想到這些,身體內部就燃燒起我渾身塗紅鑽進森林時的羞恥與憤怒。

  因為,父親=神官並不是因為他那風濕,或者用他們的話稱之為痛風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並為之辯護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準確地說倒是他已挺過了最疼的階段,餘痛只是在左腳拇指根部有時一閃而過地疼一疼的情況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夠時間考慮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之後,在警察局裡和校長見了面,兩人共謀之下,他決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親=神官帶走並進行審訊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脫離了大日本帝國神道框子的本地風俗信仰。其中,破壞人的傳承是擺脫萬世一系之皇統的,肯定追究主張把破壞人當作另一位現實人神的人。

  但是想,把父親=神官打成反國家思想的宣傳家,在手續上就有困難了。父親=神官關於破壞人的傳承說得越詳細,就越離特高警察給這山村的現實人神的實態規定的範圍遙遠。父親=神官看出審訊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話說得嚴重些,以擴大這種勢頭迎合他們,這樣,警察方面開始處理講過戲言一般的神話與歷史的父親=神官的時候,那揭發者校長的立場就成了微妙的了。他為了報個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結果使揭發反國家陰謀的案件就必須由內務部來處理了。

  校長看到警察方面的態度露出疑惑的時候,預測到局面會急轉直下便改變了戰術。他為了保護自己,對於過去的敵人,也就是父親=神官既懷柔又恫嚇,毫不猶豫地結成同盟。校長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親=神官談話。校長的新邏輯大概是這樣的:神官把搜集殘存於峽谷和「在」的傳承作為多年來的事業。這和對於柳田國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們在整個日本國土上進行的民俗學領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說處於最樸素階段的東西。但是疏散到峽谷來的兩名天體力學專家,對於老神官口傳的傳承,出於反國家的意圖理解它,並且企圖引誘神官朝這方面發展,定下來的方向就是這個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國之外,除了萬世一系的現實人神之外,還有另一個國家,另一位現實人神。這才是當初自己沒有看出來的神官獨特的思想。

  這個背叛的基本路線在校長和父親=神官之間成立之後,父親=神官就一個一個地回憶當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傳承時他們兩人作為聽了之後的感想而說的話,拿它作證詞。並且把此地從繁榮走向衰微的時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最後曾說過,不僅是個偏僻的山村,而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宇宙,總之,把他們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話列為證詞……

  根據這些證詞,憲兵隊直接進入峽谷,在村公所審訊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場的有從警察局帶來的父親=神官,因為身體衰弱,到場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許他回到峽谷最高處的社務所。至於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憲兵隊帶走,在大石塊下面長滿細葉冬青的地方,只是對我一瞬之間的點頭示意,便被押上車走了。妹妹,我感到羞恥和憤怒是無須多說的了,此刻又加上了無比的悲哀,我反復考慮了五天,終於滿身塗紅,從滿月的峽谷跑進幽暗的森林……

  6

  我在滿月的月光之下離開了飄著霧的白亮的峽谷,穿過果園和稀疏的雜木林,我站在黑幽幽的森林邊上。我光著腳的右腳中趾挫傷了。我被一個想法催得甚至捨不得蹲下來看看腳趾的這麼一點工夫,把腳背外側和腳跟插進腐葉土裡,防止疼痛的中趾再碰上什麼,調整了一下呼吸。現在雖然還覺得疼,然而我作為破壞人黑暗的巨大身軀中的一個小小豆粒,並沒有感到被破壞人附體。我是在破壞人外部的。因為,我現在要去見破壞人。我覺得自己像腐葉土裡的一個幼蟲那麼微小,滿身塗紅,光著身子,兩臂無力地下垂,向右傾斜地站著。但是我知道我開始進入森林的起點位置在何處。從我站著的地方朝著黑黑的土壇一般的「死亡之路」,月光之下朝明亮的棱線成直角地走去就行。我仿佛在夢中已有瞬間的理解,已經正確地理解了當初修築「死亡之路」的目的。

  我以為,「死亡之路」是我們當地的人們為祭禮森林,用以擺放供品的長而又大的祭壇。這邊的樹木使滿月的月光透了過來,習慣於明暗相間的眼睛看得清自己站立之處的右邊是湧水的泉,左邊是春榆的大樹幹。這就是說,妹妹,我只是到了從峽谷出來上山的人將要越過「死亡之路」的地方,不過是個自然位置而已。而且是大家都選定的地方。春榆的根像在地上爬的樹枝一樣,在腐葉土下面形成很硬的波浪形,仰頭望望黑黑的樹幹和葉子稀疏的樹枝,因為看不見月亮,星光全被藍黑天空中的暗淡光輝吸收,從細枝交叉之中,看到峽谷和「在」所有死者們的半邊臉。沉在湧泉之下,月亮被雲遮住的滿月天空映在水面的暗淡光輝之中,有當地的死者們另外半邊臉。

  我被我們當地開創新世界以來所有死者們無言的奉獻所鼓舞,踏著越來越高的土路,登上了「死亡之路」。我心裡明白,我的姿勢因為腳趾受挫而行動不太靈活,所以只有狡猾的靈活而已。妹妹,如果老實說我那時的感覺,我簡直就像一個瘸腿狗!我踏上「死亡之路」的石板,腳趾的疼痛影響了腳,所以身體失去平衡。石板路成一條直線往高處延伸,路旁茂密的樹葉相交以致成了一條窄縫,月光從這條窄縫傾瀉下來,使這條石板路成了一條波浪形的帶子。因此而產生的磁性,再次使我的身體內外出現抖動。我擔心自己跌倒只好彎著腰前進,兩臂伸向黑暗的森林,紅色的臀部暴露在月光之下。妹妹,我像飛著的鳥一樣排泄稀糞,我的糞在月光之下閃了一下便落入峽谷。把在缺穀裝進身體裡的東西還給峽谷,然後再進森林,仿佛內臟本身就知道應該如此。

  於是我橫穿「死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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