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九七


  阿波老爹作為對方提出這樣的指控:「神官胡作非為,奇形怪狀,而且偏偏在神社的大殿上,對於祈禱戰勝的教育者和兒童們故意搗亂。」這種蠻幹行為,能辯護得了麼?阿波老爹還這麼說:「如果是維新以前,神官的那種舞蹈也許能博得神的喜歡,這樣的淫祠深山老林裡也有。實際上頑民們也信仰它。但是當地的三島神社,早就列名於社寺的冊子上,有教養有常識善良的族神後代一直是代代崇奉。神官的行為,是對三島神社、本地主神的嘲弄,是蔑視大日本帝國神道的卑鄙行徑。然而神官對於本地全體兒童在校長以及所有教師領導之下的祈禱勝利,居然幹了那樣極不光彩的事。如果這不算非國民行為,那什麼才算非國民行為呢?」阿波老爹還提出如下的指責:「那天,孩子們是為了完成聖戰以及祈願本村的出征戰士建立功勳而去參拜的。任何人妨礙或者拿它打趣逗樂都不允許。然而該三島神社的神官居然赤身裸體地跳出來恣意胡鬧,難道這是可以原諒的嗎?」

  阿波老爹站在校長的立場上反來複去地指控,培利老爹只是鼻子嗯嗯地出聲,在這樣的模擬官司上就顯得心裡沒底。我倒不是對二位老爹失掉了信心,但是畢竟心裡很苦也很涼。五十天戰爭中在原生林裡戰鬥過的父親=神官,不可能在「死人之路」對面的森林裡倒下去。但是他也不可能回來在這個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當神官了,不僅如此,說不定就被帶到憲兵隊去……

  但是在村長以及村公所職員、警察、峽谷和「在」的老人們到場的聚會上,校長徵求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意見時,他二位早已作好準備,作了出色的辯護,保護了父親=神官。對於父親=神官是否發了瘋的追究,阿波老爹作為平素瞭解父親=神官是一位研究傳承的人而提出反證,校長當即表示同意。校長的目的是即使把父親=神官打成瘋子趕走也不死心,無論如何也要千方百計地把父親=神官報告給憲兵隊。他想到,如果這個目的達到,那麼,還不知道他們性格和脾氣的峽谷與「在」的老人們,就會朝著承認自己的權威這條道路發展下去。

  那天的所作所為純屬正常人幹的事一成立,校長就開始對於父親=神官那天的裝束和舞蹈就開始追究,這樣,培利老爹就接下來發言,而且把該告發者本身置於危險境地。培利老爹強調父親=神官不僅停留於神職者的領域,而是多年來從事盆地的傳承和民俗的研究。而且說那是專家的研究水平。說父親=神官對於傳承與民俗的研究,是和反對天神,也就是反對天皇陛下祖先的神們到來而被趕進山裡、成了鬼的本地的地神有關。校長理直氣壯地說:「對,不供天神地神不是已經成了鬼鑽進山裡的邪神嗎?不是反對大日本帝國皇統的最兇惡的災害之神嗎?研究邪神,信奉災害之神明?研究邪神,信奉災害之神者,難道不是非國民之中的非國民嗎?這種人卻當了神官,佔據峽谷的神社,簡直是荒謬絕倫。不僅如此,而且在這非常時局之下,竟然妨礙兒童們祈禱勝利,還要扮成邪神,這能說只是本村的不祥嗎?」

  培利老爹立刻予以反駁,他說:「不錯,神官研究的是包圍著這片土地的大森林裡的失敗之神,考察它在民俗上是一種什麼表現形式,用扮成娛神者的方法,使失敗之神復原。如此認真的長期研究,以及不怕遭到誤解的大膽復原,決不是精神上有病的人所能作到的,眾所周知,這是有正氣的人深思熟慮所幹的事業。神官扮成藏在森林不被人供奉的地神,在兒童們祈禱勝利的早晨,想進入神殿。邪神侵入天神的聖域,那樣的行為意味著什麼?這是把對於在中國、南洋或者太平洋海域進行戰爭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神兵堅決抵抗的敵人那種軟弱,以一身而表現的形體動作。因此才強調那樣卑微猥褻的裝扮。那一系列的形體動作是故事內容的。

  神官作為大日本帝國不予祭禮之神而窺伺神殿,然而又不能進入,以跌倒墜落的姿勢退出大殿。隨後是和追趕它的主神摔跤,結果是大敗特敗。敬神的單人摔跤,各地都舉辦,在兒童們祈禱勝利參拜之前看到它被神摔倒,爬起來就立刻逃進森林,孩子們一定會牢牢記住與大日本帝國為敵者的那副可憐相。但是校長卻闖上去了。神官表演的是娛神的單人摔跤,他只演足以把鬼摔倒的神。他不能被校長摔倒。於是他就把校長連連摔倒好幾次。但是校長重視自己的義務而又自覺,堅決想把他制服,面對這樣一位對手就實在棘手了。這時的神官心生一計,假想此刻幫助校長的神出現了,不由得大吃一驚而趕快逃進森林,就算結束了這場娛神活動。

  神官在森林裡呆了五天,對自己扮演過鬼的地神這副身體認真修禊淨身之後才回到主神的神社。這種行動,哪裡包含著反神道、反國家的陰謀?那天如果校長把神官制服了,紮根於民俗的神事在孩子們面前成了不倫不類荒唐透頂的胡鬧,那倒是應該惟校長的責任是問呢。這次的神事在性質上是向扮演鬼的神官以摔跤挑戰者的面目出現了,其本人意圖是自己以神自居的,實屬僭位越分,難道事情的始末不是這樣嗎?」

  到了這個地步,校長才意識到自己孤立。該人本來在滿洲某小學任教導主任,得了肺病經過療養之後,為了在四國這地方溫和的氣候中恢復體力,就到我們本地當校長來了。因此,他在這一帶的民俗方面,根本沒有反駁培利老爹的根據。很明顯,到會的老人們對於培利老爹的談論也持共鳴態度。這樣,這位校長初戰即告失敗。不過他從培利老爹說的話裡也聞到了一些難以接受的詭辯味道。後來這位校長大施籠絡之術,從當地出身的教師們之中得到過去從未舉辦過這種神事的證言。從此之後,他不僅對於父親=神官,即使對於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懷有敵意了。

  父親=神官在我們當地全體兒童祈禱勝利的參拜時表演的舞蹈引起的抗爭告一段落,妹妹,從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那裡業已得到詳細消息的父親=神官,心有不甘,只是強忍著而已,這一點,即使在他身旁的我也明確地感到了。後來,二位學者特別是培利老爹,對我甚至過分直率地表明瞭他的憂慮。他問道:「是不是我們傷害了你爸爸?我說了那麼多歪理替他辯護,他是不是反倒生氣了?」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父親=神官從這事件以後,就再也沒有請兩位天體力學專家到社務所來過。於是只有我一個聽者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口傳斯巴達教育重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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