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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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於為我們當地引進外部文明,也就是普遍文明的導入者,而且使人感到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文明的孿生天體力學家,懷有非常強烈的敬愛之心。然而,他們為了父親=神官,大力反駁校長的告發而為父親=神官辯護,對於此項辯護,父親=神官表現了沉默的不滿,對於他這種態度我也感到沒有什麼不妥。當然,我也弄不清楚這種感覺的根據。於是我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無限的善意,感到自己好像並沒有真正地接受過來而懷有苦澀的情感。如果是現在,我就可以這樣說明那時進退維谷的窘境了。我作為一個孩子,有意識的時候是站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一方的,無意識之下,是站破壞人影子之中的父親=神官這一邊的。可作為旁證的,必須提到,與此相同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奇妙的附體現象。

  本來我自己就不知道附我身體的東西它的本來面貌,所以也就不會毫不猶豫地承認被什麼附了體。這就像人生開始有記憶的前後一樣,這種附體現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就十分朦朧。不過,漸漸自己就悄悄地想妥附到我身體上的不會是別的,准是破壞人。現在回憶起來只能是模模糊糊籠籠統統地說,開頭在我身上發生的附體現象說起來有些誇張,自己感到身心有些僵硬,如果用有此經驗的孩子的頭腦中浮現的比喻,那就是用生毛皮把自己包起來一般的感覺。

  進森林裡幹活的「在」的人們抓來黃鼠狼和鼯鼠,他們剝了皮,毛朝裡釘在木板上,在風雨廊把它陰乾。我就像被這種生皮做的皮口袋裝起來而且只占一個角落的一般。倒也不是多麼痛苦多麼不愉快,只是為處於這種狀態吃驚而已。即使反復多次,吃驚還是依然照舊。慢慢地自己感到,把小小的自己裝起來的這個大生皮口袋,裡面漆黑,似乎是我直立在巨人的體內一樣……

  自己成了漆黑的巨人軀體之內而且只有豆粒大小的一部分,這個過程想起來還是很新的,如在目前。起因是我這個孩子從小就常常鬧牙疼。那時我簡直成了除非不說話,一說話張口就是牙痛的孩子。牙一開始疼,我就用石頭片把紅腫的牙床割開,把膿血擠出去,大喊一聲疼得就要立刻氣絕身亡一般。痛苦之極又無計可施的情況之下割破牙床,根本沒有什麼條理清晰的意義可談。但是從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附體現象來說,我以為這是必然的。即使輕微的牙疼,每次開始時一定會導致我去這麼作,因為我是漆黑的巨人軀體中的一個豆粒。我被封閉在巨人的漆黑的身體之內,只是不能隨便動彈的一粒豆子的牙痛而已。我把腫脹的牙床用鋒利的石片劃開,大聲喊叫,為的是讓巨人漆黑的軀體中的這粒豆子徹底地、真正地是粒豆子……

  我對於這附體現象,用現在語言說,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條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間,是從父親=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裝扮然後鑽進森林過了半年之後,我首當其衝地成了主角,經歷了峽谷和「在」無人不知的那樁事件之後。妹妹,提起那樁事,你該是記得很清楚的。因為這件事是我們這一代以至以後許多代都會把它當作新的傳承接受下來。我放棄了製造革命黨派的鐵管炸彈,隱居在已經等於廢房裡的時期,不論白天夜裡我只是躺著,不僅峽谷的孩子,「在」的孩子們也跑下高地來看熱鬧似地看著我,大聲地喊:「這人是天狗的相公!」

  發生那次事件的當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們同胞兄弟妹妹還住在一起,那是峽谷最低處的房子,你們全都睡著之前,我仿佛決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脹起來似地在黑暗中等你們睡著之後起來。我聽聽大家睡得很沉,認定沒有人會醒來時已經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脫下衣服和內衣。摸著從飯廳穿過灶間,再從那裡下到堂屋地,這時我看到板門縫漏進來的月光,開了板門來到院子。

  春天到了,應時而開的花很多,我朝杏樹、棗樹、櫻花樹包圍的前庭走去,來到那口露天的井旁。我來這裡要幹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間挾著一個梳粧檯的抽斗,那裡裝的是被從峽谷趕走的母親留下來的化妝工具,妹妹,父親=神官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必須化淡妝,因此你還使用過。這破爛的家倒是花香不斷,所以我常常在院子裡轉悠采些鮮花。紙袋裡的,罐子裡的全是花,雖然幹了硬了,但香氣依舊濃郁,我曾經想過把它摻進食物裡吃下去。那天半夜我光著身子,特別想用妝台抽斗裡的紅粉。

  我把紅粉放進井臺板石的圓錐形的坑窪,從井裡打上水來,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紅色,像血一樣,覺得確實像一首詩的句子說的一樣,「和頭頂上的櫻花紅葉顏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准紅。」於是沾濕了手掌,從臉抹到胸,從肚子抹到大腿,從陰莖抹到屁股溝。抹了好長時間才抹遍,站起來一看,腳底下一片紅,好像殺過豬一般,弄得很髒,想壓壓泵弄些水沖一沖,我只怕把屋裡的人吵醒,於是我只好放下,穿過聯結房間的風雨廊,跑過了連接峽谷的石塊路,開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

  滿月高掛中天。那月光被果樹的樹蔭擋住,腳下不亮,體內湧出難以抑制的力量,腳步顯得特別有力。我意識到,那是森林在呼喚我的關係。不過,我雖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決心跑進森林。而且根據腦袋裡根深蒂固的設想,把全身也都塗遍了紅色。到達「死亡之路」的距離中,我擔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幹活時過了時間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親=神官和江湖女藝人的孿生子,他准招呼我:「幹什麼呀,孩子!」所以,這時候我心裡想,一定當一個「笑孩子」來對付他。我們當地的傳承中,有個十二三開始,越過「死亡之路」進入原生林,在林子裡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據說在森林裡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見上山幹活的人時,總是笑著嚇唬人。我就是決心把全身塗成紅色,光著身子當個「笑孩子」耍鬧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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