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九二


  由此可見,你作為破壞人的巫女,可以說達到了超過父親=神官預期的完美程度,對於以信的形式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給你的我這個人來說,這是不可能超過於此的條件了。我認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我為了很好地理解這神話與歷史中各種各樣的局面之下,破壞人每次上升時的存在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你都曾經是一個很好的媒介者。對於你這麼一個人,我在寫給你的談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信上,對於從蘑菇那般東西復活為狗那麼大的破壞人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問個明白,是完全應該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首先勉勵自己,必須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繼續寫下去。我每當想到讀我寫的談神話與歷史的信的人,是把復活的破壞人放在膝蓋上的你,就感到無比的歡欣和受到鼓舞。

  儘管如此,妹妹,如果你不是銷聲匿跡,我也不說這些話,我除了用信的形式談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之外的時間,也就是為了生活在大學裡當歷史教師的時間,總是被一個疑點糾纏著。妹妹,這個疑點就是:你已經成了死人而銷聲匿跡了,你依舊以為美國中央情報局仍然還在跟蹤你,你被這種強迫觀念糾纏著過了幾年,這期間你的神經是否受到破壞?身為保護人的父親=神官把你留在社務所保護起來,但他是不是不願意讓你和你的孿生哥哥見面,讓你寫那樣的信,而且在電話裡說了那麼一番話,制止我回到峽谷來?我相信,又由於這種神精錯亂的關係,父親=神官在電話裡說的那些話,實際上是不是你錯亂的神經必然引起的?

  如果是後者,你的狀態就更讓人為你擔憂了,我想到你把自己關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完全相信幻影的人,我寫這信的時候,還想到你和你的幻影而且已經恢復到狗那般大小的破壞人一起享受樂趣呢。不過,正如通向另一世界的媒介者的巫女,往往被一個奇怪的東西附體的人一樣,妹妹,我甚至想像你神經雖然受到破壞,但是對你還能夠生動地敘說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妹妹,你的確是我們當地很好的神話與歷史的媒介者,很好地完成了巫女的任務。

  這樣,從我這邊來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這項工作,不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由於你這位破壞人的巫女所觸發,所以我才不停地寫下去的。這全是幼、少年時代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和多種傳承的再現。所以我以為,父親=神官讀我寫給你的信時,用紅藍鉛筆劃上線或者加上圈點,最後又用橡皮把它擦掉,決不塗上黑塊把某些句子消掉,也不竄改,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了。妹妹,我現在這樣寫著寫著就想起,如果父親=神官還是一隻手拿著紅藍鉛筆讀著這封信,我想,他是不是說出以下的話:我用紅藍鉛筆把他寫的神話與歷史之中的主要情節同細枝末節區別開來,仔細一想,這事可能對他有促進反省的作用。所以我把自己寫上的用橡皮擦了。我想起他從兒童時代起就把我說給他聽的傳承概不區分主要情節和細枝末節,沾沾自喜地偏重一方,重要的問題是否真地聽了就很難說,這人有的地方很滑稽。我雖然傳授給他神話與歷史,但是我自己也覺得迷失方向,只能是苦笑而已……

  妹妹,我能想起父親=神官沒有辦法時的苦笑的表情,那表情在我幼年和少年時代接受斯巴達教育時各種局面也不盡相同。但是我對於父親=神官打算向我這個孩子傳授的神話與歷史傳承本身,我早就想為我自己辯護,那種東西包含著即使對於那些性情古板的人來說也足以引起使人感到滑稽的因素。何況這並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頑固想法。

  因為到現場參觀過父親=神官實踐的斯巴達教育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是這麼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為什麼旁聽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課?原來是因為頭一批疏散到盆地來的天體力學的專家們聽說,峽谷的孩子們之中有我這麼一個習慣古怪的孩子,引起他們的注意,因此才開始的。實際上我未必和峽谷、「在」的孩子們有什麼特別不同,只是父親=神官講的傳承,如果不牢牢記下來和記憶更新,第二天我就挨他的瞪,瞪得我透心涼,所以別的孩子們玩的時候我就得嘴裡不停地叨叨咕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來到盆地之後,立刻組織了為孩子學習天文學的集體,選擇了由於山勢而造成矩形的峽谷天空,在這裡教給孩子們看星座的晚上,我為了不打擾別人而躲到一邊,邊叨叨咕咕邊看星座,因此他們對我感到興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問我背誦什麼,我出於害羞和膽怯以及打算向別人挑戰,便作了如下很滑稽的回答:我要說的是這個國怎麼出現的!臭沼澤地啦,大岩石塊、黑硬土塊,成了這裡的瓶塞子,把它爆破之後,大雨把它洗了個乾乾淨淨,這樣,人才能住了下來!於是上課鈴響之後我就對父親=神官唱這幾句話,我是想用只能回答「嗯」的老一套話嚇唬一下從城市來的看起來令人眼花繚亂的人們。我唱道:

  完全是實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來沒有的事,也得當成果有其事地聽,行不?

  但是天體力學的專家們卻認認真真地回答了個是!然後就用那溜圓的黑邊眼鏡看為數不多的星星。這時,那兩位孿生兄弟學者問我:那是有趣的神話吧,不過和學校教的皇國的肇始不同吧?這兩位學者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個人說話時,另一個人的嘴唇同樣地龕動,似乎是說著同樣的話,熱心地發問。

  觀察星星的集會之後,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耐心說服之下,我就去給他講父親=神官教給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我之所以給這兩個外來人講這些,是因為我們當地人對這兩位學者很快就完全信賴的緣故。不過我對於五十天戰爭,隻字沒提,這是無須多說的了,即使對於實行改正地稅時的戶籍登記的雙重制弄虛作假也根本沒說,我堅持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只限於盆地內部知道決不外傳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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