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六


  露一單槍匹馬蹶起的時候,經理大哥和露留的棒球之行已告結束回到峽谷,和他父親和解,專心於經營魚店的家業。大骨骼,體強力壯的經理大哥,長時期的一通奔波之後似乎由於心力交瘁整個垮了下來,言談動作等等,已經看不到從前動不動就「跳一跳」的虎虎生氣。和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有了收藏古錢的新愛好,按照古錢目錄函購那些老錢,這事又成了他老爹為之頭疼的事。有了這種新愛好的經理大哥,對於露一事件的問題,在峽谷和「在」的老人們聚會的地方向他們談了他自己的意見。

  經理大哥對於很久以前他那「跳一跳」行為被人們添枝加葉大肆傳播以及其他等等也頗有感慨,他引用了一首和他以前的為人大不相同的古歌來回答。那古歌是:命高於一切,惜命者猶如從未作完之夢中醒來。」他認為,露一是想實現他在精神病院培育了長達二十五年的夢。最初也是最後大放光彩時,被警察給粉碎了,結果又回到精神病醫院。露留與他自己為棒球奔波的夢也是最後歸於粉碎。但是兩者相比,露一的夢更慘。露一的夢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沒有別的人繼續作下去行嗎?我認為,露一的夢最終的期望是這樣的:露一希望倒退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同天皇當面商談結束戰爭的條件。他覺得,由於戰敗,滿洲、臺灣、朝鮮、沖繩,再加上從樺太①到千島的領土全部脫離開日本。

  如果這些領土是有理由的處理結果,那麼,「自由時代」結束之前還是完全的獨立國,五十天戰爭打了敗仗之前還保持二分之一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為什麼不以二戰結束為契機脫離日本而獨立?露一想和天皇談判的就是這個問題,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麼?我想,我們當地正該繼承露一的夢想,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意我們獨立。我還以為夏威夷應該從美國獨立出來。如果實際辦不到,也應該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我們結成同盟關係。這樣,我們當地就可以在憲法上明文規定接受亡命者,表現出和日本國不同的特徵。而且允許前來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的第一號亡命者,也就是現在被日本國權力機構強迫再次監禁於精神病醫院的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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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劃歸蘇聯的薩哈林——譯注。

  經理大哥的上述主張,沒有打動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不過只是確實認識到8緋て諞嶽次了棒球而奔跑各地之後,仿佛已經失掉憑藉,只好重新開始按本地習慣過生活,但是他的內心世界依然沒喪失過去「跳一跳」的魂魄。妹妹,想起破壞人和創建期和他同甘共苦的人們時,也不能不想起年老體衰的父親=神官,那時候他走出孤零零只有他一個人的沉悶已極的社務所,給魚店送去一大把古錢,表示他的感謝之意。就是這位父親=神官,即使由於經理大哥獻身的努力,露留終於和職業球團訂立合同的時候,他也沒有為此而特意前來道一聲謝?center>6

  露留和經理大哥為棒球奔走而達到頂點的是露留參加了東京的大阪球團,造成這一契機的是夏威夷營地發生的事件,它雖然屬￿偶然,但是妹妹,這事我是在場的。那年,我作為夏威夷大學的東洋語系的研究員,住在該大學校園的宿舍裡。京阪球團在夏威夷設立營地,我想那是我在大學禮堂新聞閱覽室《夏威夷時報》上讀到這條消息的。

  儘管如此,我對這事並沒有關心,也沒有把這事同露留聯繫起來想過。突如其來的我接到從夏威夷機場打來的電話,我便從斯裡蘭卡的同事那裡借了他的大眾牌汽車趕了去,到了那裡立刻看到了露留,渾身只有筋肉的身體,加上年齡增大又兼過度勞累,飛機上也沒有睡好,那副神態不能不使我想起總是陰沉著臉的父親=神官。站在他身旁的是曬黑了的很像本地美籍日人的經理大哥,也就是陪著露留為棒球的事東奔西走顯示了飽經風雨的那位經理大哥。他們在機場等了很久,對我表示了卻毫無抱怨之意,不過決定要在我的房間住上一個星期這件事,似乎也根本沒操什麼心問我行不行。

  對於我來說,把他們帶到宿舍本來是違紀規約的行為,甚至這種行為危及我的研究生活的基礎,但是眼前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只能把他們帶回,除此之外毫無辦法。宿舍面向院子的窗戶兩側各有一張靠著牆壁的床,如果一個人睡,空間自然大些。在校園裡的自助餐館吃完飯回到房間穩定下來之後,這位經理大哥還在喝罐裝啤酒。露留說過,自助餐館的夏威夷式中國飯菜,不論質和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很喜歡喝大杯的可口可樂,說此後每天都在這裡吃實屬僥倖。

  但是頭一天夜裡就出了一件事。妹妹,就我來說,從那以後關於露留命運的發展之中,總讓我常常想起這天晚上他的情緒發作。後半夜我聽見什麼聲音醒來,只見露留坐床上似乎害怕什麼,躺在鄰床被窩裡的經理大哥又是安慰又是哄勸。我仔細一看,黑黑的窗外面,颳風的聲音我早已習慣,原來我也曾經受過威脅也許多達幾百隻鳥正在叫喊。院子裡全是樹幹像大象皮膚、鋸掉樹枝而鋸痕黝黑的印度菩提樹。樹葉又厚又硬而且很茂密,鳥在上面作窠,人從下面是看不見的,但是確實有難以數計的黑歌鳥藏在樹上,每遇深夜有沛然而降的驟雨,它們一定啼聲大噪。我想起了為調節室溫打開了窗框下面帶網的通風口一直沒關,我為了多少擋住鳥叫聲,起來打開燈,去蓋上蓋子。

  這時我看到右肩纏著布保護起來的露留簡直像酋長遺體那樣仰面躺著,經理大哥跪在地板上,上身趴在床沿抱著自己的頭,兩人就這樣小聲說話。我回到床上,關掉床頭的開關。在微明中我看到直挺挺躺著的露留黑黑的大眼睛裡噙著淚,從經理大哥的肩頭和脊背看得出他那無計可施的神態。一番折騰之後很難再睡,我聽到他倆又小聲地談起來。雖然比不上窗外鳥叫聲那麼大,可是卻攪得人心煩意亂。露留以和他年齡不相稱的哽咽聲敘說的是這麼一回事:這麼多的鳥半夜裡不停地啼叫,不論是峽谷或者「在」,都是出現厄運的預兆。經理大哥不管怎麼解釋這是根本無關的事他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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