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五


  關於露留加入職業棒球隊的聯繫活動,經理大哥一方面大耍滑稽演員那一套,另一方面他也很動腦筋琢磨辦法。露留和經理大哥第一次訪美歸來時,帶著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的帽子走下到達羽田空港的飛機,而且把聲稱露留和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的教練大談變速球投球法的照片加洗了許多,寄送給職業球團或者體育報刊。那照片是露留摟著舊金山職業棒球隊教練光光的肩頭,在淋浴室照的。我覺得濃密的睫毛,依然是一副少年面孔的露留似乎是在想著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推銷露留的旅行時間過長,資金拮据的經理大哥去了露旦角投資的南方的男性同性戀者酒吧,露旦角不僅主動地給以資金援助,而且看著露留和舊金山職業棒球隊教練的合影說:「這孩子要想認真幹一下,那就非得下決心不可!走出峽谷外面的世界可是嚴峻的呀!」經理大哥不能不深深地點頭。

  5

  露一他們這個內務班投宿於山谷裡的簡易旅館,天亮前就醒了的露一向同房間的其餘的五張床上的人逐一敬禮,催促他們起床,然而他卻遭到他視為戰友的同宿者之一的人毆打。但是這次毆打使露一對於復員內務班的實在感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只同宿一個晚上的同宿者們有人說,這傢伙也許是個瘋子,但決不是個渾蛋。這話和日後報紙上所說的一樣。挨了打的露一便特別小心,開始收拾裝備,決不弄出聲來。已經是十月過半了,可是露一不穿外套,他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鍬拴在背囊上。用同樣的時間,打裹腿,把刺刀、背囊、水壺、雜物袋、防毒面具全都帶在身上,戴上戰鬥帽,右手提著軍鞋,左手提著槍,他想到外面再穿。這時,同宿者已經醒了,他們唱起軍歌鼓舞他。那歌唱道:聽到軍號響,怎能不想起,立誓出國門,勇敢上戰場,男兒無寸功,何顏回故鄉……

  露一乘國營電車到達東京車站,站台人員告訴他,從八重洲口出去買入場票就可走出站台,他照辦了。那個車站人員和附近的鐵路公安人員,看露一那副模樣,都把他當作為宣傳電影而化的裝。按露一主觀的說法,多虧他們誤解,他那地地道道的全副武裝,已經開始的作戰行動,就交了沒有受到任何妨礙的好運。露一出了東京車站靠丸之內正面的大廳之後,就一直注視著他作戰行動目標的皇宮的森林,在開始作戰第二階段之前要看看手錶,住了四分之一世紀的精神病醫院,出院時發回的他那手錶,當然早就停了。於是露一便回到車站按車站大廳的大鐘對表,車站大鐘正好十二點。作戰的第一階段之所以費了這麼多時間,主要是因為幾次上錯電氣火車,以及在車站裡邊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找出站口。所以,對於這段時間裡露一的行動能有那麼多的人前來替他證明,以致警察都窮于應對,就是因為他那身打扮特別顯眼的緣故。

  露一出了東京車站之後開始走向作戰目標時,給他作證的目擊者也很多。大多數目擊者之所以對他印象深,是因為四分之一世紀之前就開始從地上消失了,如今只能在電影電視裡才能看到的大日本帝國陸軍的軍裝表示了善意。但是對於露一來說,那一身裝束卻不是架空的。露一覺得大東京的各種行業各種姿態的人,決不是自己這方面僅僅以寬大的微笑就能了事的人。

  就露一來說,這些普通人雖然是非戰鬥人員,然而很明顯,他們屬￿敵國人。現在的露一就是受到為這些普通人們維持和平的人們逮捕而當了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俘虜。被監禁的露一拒絕使用仍處於戰爭狀態的對手國也就是日本國語言,而且為了沉默時也和該國語言脫離關係,是否他用世界語填補自己的語言宇宙的?即使他腦子裡的世界語僅僅是這一篇詩。妹妹,這篇詩難道在它的語言內部不是足夠地包容了一個人的容量嗎?

  前面提到的從東京站正門遙望皇宮森林的露一,常常被旅遊客收進照相機裡。我從一本週刊上看見過那張照片。裝束嚴肅,右手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左手握拳垂於腰際,不知將去何方似地望著前方,給人以初老之感的露一仿佛頗感激動。另一張搶拍的照片也是週刊雜誌上的,地點是在車裡,他發現汽車上有人要偷拍他,就大發雷霆地跑上前去,這一刹那被人搶拍了下來。他按照訓練擺起架勢所用的那槍,確實是仿造的假槍,然而那上面的刺刀卻能刺傷人。那輛汽車被他趕走,這張照片上大發脾氣的露一,早就沒有既是住院病人又當花匠一天到晚老老實實的那種表情了。有臉的一半大的嘴張著,鼻子歪著,眼睛向兩邊斜吊著。除了兩三顆殘存其餘全缺的牙齒,它足以引發人們想起精神醫院的牙科多麼可怕。張著黑黑的大嘴的露一是在發瘋地呐喊呢。

  露一把惹他發火的人們轟走之後,又回到他熱衷的戰略性作戰行動的路線上來,也就是朝著皇宮的樹林前進,即將走完東京車站前靠丸之內大廈那邊的廣闊空間的時候,又有一次偶發性的小戰鬥。在這裡碰見了從地鐵站口上來的三個美國嬉皮士旅遊者,於是露一把這三個人當俘虜抓了起來。對於這三個俘虜,露一是怎麼對待的?據嬉皮士們說,被露一看管起來的時間過得很有趣,他們是賣金屬絲做的首飾的跑單幫商人,露一限制他們的行動,他們索性就在樓梯上鋪好毯子作起生意來了。一個女嬉皮士賣,同夥的兩個男的就在旁邊加工製造。像給俘虜們站崗放哨一般的露一慢慢地有了興趣,仔細地看著胸針一類的那些東西。

  特別是對於綠硬玉鑲嵌的大型的東西似乎特別中意,越看越喜歡,乾脆便蹲下來看。三個小時之後,露一釋放他們的時候,那女人把那胸針作為紀念給了露一,他把那東西收進雜物袋,妹妹,露一肯定是給你的禮品,這一點,大概是因為他此刻仍然相信你住在峽谷裡吧?釋放了三個俘虜之後,露一繼續向皇宮的樹林進軍,不過此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黃昏時分。精神病醫院外邊的時間過得很快,可能使他感到茫然。露一終於進了皇宮公園,走到護城河邊的石牆根時,他看到有些地方為了修復而拆下來的石塊全編上號碼。

  他想也許這全是暗號,便一一點了一遍。這時他發現他身旁有一台履帶式的運料車,那上面裝著小孩腦袋一般大的石塊停在那裡。這是一台柴油機履帶車,鑰匙尚在,他立刻發動機器,把一車石頭倒進後邊的豎坑裡,然後一溜煙似地逃跑。過了一陣,他發現沒人看見他的行動。他躲開周圍想像到的敵人大隊人馬能夠襲擊他的那類地方,找個地方潛伏下來。

  到了深夜,露一再次進入皇宮前廣場,在樹叢深處支上帳篷,作好開始作戰的第一個夜晚宿營準備工作,結果他的行動被人發現了。他沒脫軍裝就在帳篷裡躺下來,就在這時候,他發覺一對野合的男女侵入他的戰場,就用槍托揍那男的屁股。因為被露一干擾,那對男女逃之夭夭,但他沒想到遭到伏兵襲擊。原來這些人是來偷看野合的,所以全是黑色裝束,一番苦心讓露一給攪得沒有看成,便立刻遷怒於他。不過他面對許多壯年、青年漢子毫不怯陣,奮力拚搏。雖然挨了打也挨了踢,儘管他手裡的是模型步槍,畢竟也算一個完全武裝的士兵,所以也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個帶著手電的,用手電一照發現反擊他們的竟然是個身穿軍服已過盛年的瘦長身材的人,雖然打得氣喘吁吁,可是看得出絕對奉陪到底的氣概,所以一個個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意識到這是處於最前線,便趕快撤了帳篷,從這裡匍匐前進,從早晨爬行到中午,被皇宮警察發現而遭逮捕。當時露一看見兩名警察朝著他跑來,情知不妙,便非常敏捷地從兩名警察中間穿了過去,跑進皇宮的大門。露一的槍上綁著一面白旗,此刻他的要求是拜見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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