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四


  因為這個筆記足以證明,他過去把它當作莫知所雲的演說記錄,自己以正義的觀察者身份處理了這件事。而今證實了自己不學無術,把那演說當作瘋子的連篇瘋話。總而言之成了自己處理問題的錯誤和自己不學無術的證據。而且,他當初還極力主張把露一再一次關進精神病醫院,結果是露一不久就衰弱而死。我只能把露一並非演說而是朗誦伊東三郎用世界語寫的詩,以及伊東本人再譯成日語的譯文,全部手抄下來寄給父親=神官和露旦角。作為此次調查的結束。但是這二位沒有一個人對於構成露一蹶起背景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表現略感興趣的反應。

  露留應該是從高等學校畢業已經過了兩三年的年齡,然而他還是河口的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的一名學生。這個海港城市就是峽谷那條河的入海處,也就是當年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由此溯行而上的河口。露留在這裡的高等學校作為一名學生組織了棒球隊。因為年齡的限制,他不能參加外面的正式比賽,不過在練習領域裡,由於他廣範涉獵棒球書刊,他建立起來的訓練理論和實際很受重視。因為實際上效果很好,所以他的棒球隊的實力在本縣是數一數二的。這個時期,可能就是他在屬￿自己的小社會裡樹立起個人風采的唯一的時刻。

  露留受到棒球隊重用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合格的投球手而且從不知道疲勞。他一個人就承擔了球隊的所有的擊球練習,並且一連練習許多天。他通常不是從投手土丘上投球。因為他的球速是高校級的球隊選手打不著的,所以露留總是站在規定位置之後兩米多的地方面對打者。

  他在這個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期間,準確地說應該是在這個學校的棒球隊期間,他往返上學全騎自行車,單程就需要三個鐘頭,這也是他露留為了訓練腳力所花的時間,別人就不只這麼個數字了。特別是回來是上坡路,要想把上坡多花的時間找回來補上,靠的全是超人的體力和意志。因此,地方城市報紙上甚至登出了標題為:「為了過勤勞生活,上學過遲的努力奮鬥者騎自行車上學,往返要六個小時」的堪稱美談的報道。實際上露留從新制中學畢業以後那幾年,並不是因為就業才晚上了學,而是一個人在峽谷裡練習棒球,他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將來當一名棒球選手。

  那期間,他總是戴著一頂棒球帽,早晨很早就起來,作操和長跑,注視鳥的飛翔鍛煉眼睛的功能,向對岸無限地拋石頭,以致把河灘上一個地方的卵石拋光,那地方仿佛被電鏟掏了個坑窪一般。新制中學下午的課程一完,操場上就開始練習棒球,他根本不是教練,可是他甘當義務教練,十分認真,大發脾氣地喊叫,指手劃腳,學生的練習一完,他就練習投硬球,而且是大喊大叫地制止小孩子們靠近擋球網,一直練到天黑下來。

  像經理大哥那樣對於露留真誠相待的人,不論峽谷也不論「在」,已經沒有了。人們對他冷淡之極,上了高等學校在海港城市裡也沒有地方住下來,不得不往返花六個鐘頭騎自行車堅持來回奔跑,原因是什麼?原來,他除了棒球規則以及這個範圍之內偶發性的人間社會知識之外,其餘一概不知道,棒球之外的社會上自己如何立身處世,如何使自己社會化,如此等等手段一點也不會,所以他可能害怕在素不相識的人們群居的城市住下來。或者可能是由於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和那次洪水過後晚霞之下我所看到的情況有關,繼承父親=神官血統的露留,對於破壞人獨有的磁力感受特別敏銳和深刻,也就是說,他是個深深紮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和峽谷與「在」的直接聯繫是很難割斷的。

  儘管如此,露留一旦離開我們的土地走出家門,一反過去頑固到甚至反動的程度,不僅遍歷國內大城市,居然一下子遠渡太平洋飛到舊金山去了。陪他去的有和他的棒球經歷始終相關,長期以來和他一起行動,他的經理人,把父親與家業拋下不管的經理大哥。況且那時候並不是可以自由地到海外旅遊的時期。經理大哥是耍了什麼手腕找到了門路,我以為很可能是托了我們本地選出的國會議員給辦的吧。

  況且兩個人飛機票以及在美國的花費,全是經理大哥掏的錢,所以,這次冒險旅行就成了他和他父親之間明顯的齟齬,本來當初他在文具店剛剛一跳就撞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但是當時他父親就只是俯視著他,茫然地站著沒動。大概是經理大哥存心讓他這位峽谷商人的父親對他絕望,才採取了常識無法估計,以浪蕩子的行為方式,和露留一起飛往美國大陸的。

  到底他們抱著什麼具體的計劃動身的?不過從經理大哥選擇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行動這種氣質來看,似乎沒有經過有計劃的思考。從棒球的規則和實際訓練就是露留唯一規範的世界觀來看,讓他對此能有什麼客觀考慮也是不現實的。他們只是被棒球的發源地吸引而飛去的。後來我從當地日文報紙合訂本裡看到內容大致如下的報道,才基本上瞭解了他們的夢幻計劃。那報道說:「最近開始從日本來了一些奇妙人物,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練習場地旁邊,有趕也趕不走的給你當接手而供你練習投球,如果願意,希望你大打特打一場球的兩個人,他倆不會說美國話,只能比比劃劃,或者擺出姿式。一個是中年漢子,一個是青年人,他們的奇妙也實在離譜。

  記者用日語和他們搭話,那個年輕的投手也和美國話差不多依然不理解,那中年漢子很會應酬,熱心地大肆宣傳,說他帶來的投手是個天才,如果考試他的能力,保險能立刻加入職業球隊。對於按護照的種類而規定在美國的行動和給以不同的限制,他們也根本滿不在乎,他們是否真這麼作?還是僅僅當作詼諧才那麼作的?記者無法判斷……」

  妹妹,我有根據斷定「加入職業球隊」這話確實是經理大哥說的。因為,他作為露留的經理人,多次前往我國各職業球團的訓練營地,大肆吹噓露留,這話就是經理大哥經常掛在嘴上的。從高知縣、宮崎,最後到沖繩,他們旅途所到之處,經理大哥都向峽谷魚店的父親打電報,總是說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隊,望家裡等待他們的「吉報」。

  然而始終也沒有等來這種「吉報」。魚店老闆讓送電報的嘲弄得生了氣,甚至和郵政局長商定,一個星期去郵政局取一次電報。他父親總是慨歎地說:就是那個「愛跳的傢伙」,隨後便是對這「愛跳的傢伙」一通批評,然後泛指經理大哥這類浪蕩子們的一般表現,歸結為這已是我們當地的普遍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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