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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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露一士兵孤獨的蹶起,新聞、週刊有過各種報道。妹妹,我所瞭解的關於他的情況大都由此而來,不過有幾項是我自己發現的。事件過了三年以後,我從語言學雜誌的一篇專欄文章上才大致看出支撐露一行動的思想方面的一個側面。專欄文章是一位世界語專家寫的,出於對智能遊戲的愛好,但始終是從世界語的角度出發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不久之前,只有一個人就想匹馬單槍地控制東京,打進皇宮,和天皇進行軍事談判,這個人物使報界足夠地熱鬧了一陣。此人在精神病醫院呆了二十五年。在皇宮前折騰了一通之後,也就是在他看來經過兩軍你死我活的白刃戰之後,同樣也是由他看來成了日本國軍隊的俘虜,再次送進精神病院,不出幾個星期便衰弱而死。

  各家報社指出,這很可能是醫院錯誤地把不該出院的病人放了出來,以致造成如此悲劇。但是我唯一不解的是,據說這個瘋子被逮捕的時候,叨叨咕咕的話誰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說,那分明是分節語言,像演說一樣說的。各報紙用字母把它登了出來,教世界語的人認為,和常見的初學世界語的人把日文字母寫在教科書旁一樣,聽起來卻是世界語。秘密揭穿才知道,這漢子住了二十五年的這家精神病醫院,我國草創期以來的世界語言學家也曾經在這裡住過相當長時間……

  我以這個專欄文章為據,採用相應手段,向這家醫院詢問露一的生活痕跡,最終毫無結果。妹妹,我確實是露一的弟弟,然而也是遺棄他達二十五年之久的家族成員。當然,對於很閉塞的醫院,我也不能過分強烈地表白我的意見。但是遇到了僥倖,我見到了審訊露一的警官。這樣,從他那裡自然掌握了露一演說用的用日文字母記載的記事本的影印件,也就是報紙、週刊報道的原始根據的影印件。這個僥倖,得到了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的我另一位哥哥露旦角的幫助。

  露旦角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只要想到和蠟庫舞臺的半即興式的初次演出遠遠無法相比,就不能不為之感到茫然了。只是白天才演出,座位只能坐滿三分之一,而且很明顯,那都是招待票,不過這次公演是他露旦角一個人獨自主辦的。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我到後臺看了看,年近七十的阿姨,當年她一條腿跪在蠟庫的舞臺邊上使勁給留聲機上弦,如今她像個德國老太太一樣,戴著圓眼鏡坐在那裡。我此刻的心境已經分不出我自己是在新橋演舞場的後臺呢,還是坐在峽谷的蠟庫裡。

  我想,按理說阿姨對於今天獨舞會的進行上並沒有她需要幫忙的事。露旦角的化妝有專家負責,而且還有包括彼此瞭解的歌舞伎青年演員在內的同台演出的演員,以及演奏家們,至於和照明的或舞臺效果的負責人聯繫的,有資助露旦角在大阪南邊經營的男性同性戀酒吧的公司派來的一位秘書科員。所以,對於阿姨來說,她只能是看著露旦角坐在化妝台前光著膀子為下次出場化妝而已。然而阿姨坐在一旁看露旦角的化妝,對她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像看仇敵一樣看著梳妝鏡裡的露旦角塗粉抹紅,顯得眼睛特別大的瘦削面孔,而且是片刻不停地看著他,似乎有滿腹的不滿。

  露旦角在舞臺上表演的時候,受招待的客人們認真地看著舞臺,也沒有人小聲說話,但是每到精采之處,觀眾席中央最好的席位上總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聲。於是,那周圍的女客仿佛受了感染一般跟著發笑,雖然那笑聲還沒有傳播到整個觀眾席,但是露旦角反復說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很難跳了。妹妹,原來觀眾席上那樣無拘無束地縱聲發笑的女人居然是你。當時你在銀座開俱樂部,和你嘻嘻哈哈的笑聲唱和的,就是你手下的那幫人。

  露旦角發了一通牢騷好像渾身是勁,大步沖出後臺以後,我不由得笑了。我以為你根本不是嘲笑他,不過,說實話,你那笑聲也確實不莊重。我立刻去見略帶淡紫色的眉眼之間有些神經質皺紋的阿姨,因為我必須向她說明我為什麼到這裡來。我跟她說的是,我作為露一的弟弟,必須查明他的事情,他蹶起之後,開頭和他接觸的警察而現在接受獨舞會的招待,他一定到後臺來道一聲謝,我想請露旦角那時給我介紹一下。阿姨想起了原來是我立刻放了心,像從前一家人閒話家常不勝感慨似地說:「從在峽谷的時候就想過,他一準能登上歌舞伎劇場的舞臺,沒想到只能在演舞場演出,實在可憐哪!」

  這天,那位警察——現在他已辭職,在一家出租汽車行當司機——由衷地被露旦角的舞蹈所感動,果然到後臺來了,同時還給了我露一大喊大叫地演說的那份記錄的複印件。我在看那是字母的影印件的過程中就注意到,這決不是即興的吼叫說出來的話,我雖然難以理解它的句法,但是我知道那是語感親切的單句組成幾個組合段,而且幾次反復。這是露一自己整理好的語言組合,寄給前邊業已提到就露一的問題寫了專欄文章那位世界語學者的那份東西。學者寫給露一的回信說,這份東西本身有許多錯誤之處,但原作可能是已經去世的世界語詩人伊東三郎的作品。這樣,我就理解了被看作瘋狂行動的露一蹶起之後表現其感懷的語言的實質。

  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自由地伸開兩臂

  向周圍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發現暖流般的日子已經過去

  記憶復活了

  一直苦於的工作被我猛然想起

  工作再也不能順順當當地幹下去

  因為身體和神經今不如昔

  怎能不屢屢發出痛苦的歎息

  但是終於完成了一件事

  現在情緒很好

  沉下心來不再憂慮

  我的心已經裝滿

  全是喜悅和希冀

  漫長的辛苦之後

  惟有面對新的工作!新的問題!

  世界語學者對於自己專欄文章預想到的事十分準確,深感滿意,並且說,深層的進一步發現,將另外在語言學雜誌上發表文章。但是我把這事報告給那位前任警察現開出租車的司機時,他提出異議,他說,他將根據自己的筆記發表文章。因為他只想到那只能算瘋人的瘋話,所以才把那筆給死者家屬看的。他開始意識到,如果一旦弄明白那上面確有意義,那就難說當初自己處理這個事沒有錯,因而發生承擔責任的問題。細想起來,妹妹,作為當初經辦此事的一個警察來說,他這麼想也許是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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