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二


  不過和傳說中的在中國當憲兵時代和在東京、大阪、神戶作黑市生意時代的經理大哥的形象完全相反,在峽谷的日常生活中的他,卻總是一副滑稽相的隨波逐流的人。到峽谷的定時制高中前來任教的未婚女老師,租住文具店二樓的房子。她閒暇時候店主也求她給照顧一下鋪子。有一天下午,經理大哥路過文具店門前時便推門進來,站在門廳的入口處不動。當時女老師正在店裡火盆旁坐著,頗感奇怪便仰臉看著他,他也不打招呼,便要跳上席鋪,因為他比別人高出許多,所以他的跳躍也比別人用的力大,他的頭蓋骨一下子就撞在隔扇門的門楣上,又被門楣上的釘子劃傷,立刻摔倒。

  有人立刻給他父親送信,魚店老闆立刻趕來,看見流血而暈了過去的兒子,便問依然坐在火盆旁的女老師是怎麼回事。

  女老師只回答說「他想跳上來!」

  當天半夜裡,病床上的經理大哥不知去向,消防隊員在峽谷到處找他。消防隊員們也樂於幹這件事,仿佛作廣告似地把這個秘密大肆張揚地喊:「經理大哥!經理大哥!你在哪兒?」到處轉悠著這麼喊。最後終於把他找到了,原來他用從原生林流向峽谷河的水浸泡頭上的傷口,說是用這涼水冰一冰它……

  這事現在成了峽谷和「在」的笑話一般的民間傳說。妹妹,如果想到從森林流出的水,是供村莊=國家=小宇宙飲用的水,那麼,像這位經理大哥這樣的浪蕩公子耍活寶式的舉止,在生死危機的關頭顯示出來,那就最終必然會導致使人產生同破壞人有最大聯繫的感覺,從而把我們當地的根源示之於人。這種足以顯示方向然而一直藏而不露的機靈素質,也許就是把經理大哥和露留兩個人,真正聯繫在一起的吧。

  3

  妹妹,你作為美國總統家屬的朋友被邀請參加美國總統就任典禮,雖然不是以代表國家的身分被邀請的,但是你也提出了對於我們當地脫離日本國的獨立運動給以援助的要求。總統回答這個問題時說:「還在佔領的期間提出這個問題很好。」在白宮會客室裡和你一同來的,給你和總統談話時擔任翻譯的報社特派員,並沒有把它作為一條有可讀性的這段對話和你們一行的消息拍發出去。優秀人員的大報社記者,對於把這種充滿異想天開的事向總統談的日本女性,大概感到這似乎是國家的恥辱吧。但是只要你的提案立足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那就不能說是非常識的、無教養的。

  妹妹,這就是說,你為了解決使我們當地從衰微重振風采的意志非常強烈這一事實,足以證明你不愧是父親=神官的女兒,以及他把你教育成破壞人的巫女如何正確。父親=神官曾經力求自己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同一化,然而因為他屬￿外來人,所以始終沒有達到目的,連我這對孿生兄妹,尤其是你,對於當他的繼承者,那時我們無不感到意外。妹妹,你受到美國總統的邀請,原因是那時他已得到副總統的位置,隨後便參加總統競選,終於失敗而開始了失意時期。這位前副總統以國際上知名的清涼飲料公司顧問的身份前來日本宣傳,當時把銀座俱樂部的女人們帶到飯店去,名義上是參加舞會實際上卻是男女雜交,率領那些婦女們的頭目不是別人,就是你。

  然而他又走運而身居要津,忽然之間就當上總統,你的雜交舞會的組織者是怎樣達到舉行總統就任典禮時要邀請你的?對於這件事,有人說,你以那天晚上的錄音磁帶作為武器,強行要求總統才達到目的。不過,我覺得這事沒有必要在我以書信的形式寫給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上確定下來。我想記住的只是,你和你的俱樂部的女人們,對於雌伏期的美國總統候選人有性的關係深深銘刻在記憶之中這件事。不這樣,我以為即使有記錄雜交舞會的磁帶,也奈何不了這位總統。

  妹妹,你和美國總統的關係已經擴大到了極限。

  棒球隊在新制中學的操場上練球,一直練到傍晚,有一天傍晚露留把比他年長的「在」的少年揍了一頓。那少年新制中學畢業之後沒升學,領導著一個和他情況相同的人們組成的小集團。他想以「在」的小集團壓倒以峽谷的少年為中心的棒球隊,處心積慮地要和峽谷棒球隊的首領露留決一雌雄。一直在「在」的孩子們中間稱王稱霸的這個少年,滿腦子想打架,他首先是帶著人來看練習比賽,一直看到比賽完為止。即使比賽結束,露留也不把他指揮的隊立刻解散,而是繼續練球,把球抹上石灰粉,直練到天黑了下來抹石灰粉的白球看不見為止。用泰柯普型球棒練習防守,沒完沒了地練,甚至使人感到那氣氛未免過於殘酷。

  露留在經理大哥的幫助之下,為了提高自己的棒球水平,繼續他那獨創性的發明。妹妹,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為了鍛煉跳躍力,模仿說評書中的飛簷走壁的人那些修煉方法。咱們家院子裡種向日葵。出芽之前露留就在那裡練習跳,向日葵長出來的時候他覺得向日葵長得慢便去跳麻,麻苗不高,跳膩了便去練習別的項目,等他想起向日葵的時候,向日葵已經長高,使盡渾身力量也跳不過去了。

  但是,向日葵長到人得仰頭看它那花以後,露留依舊在花前扭扭脖子抖抖肩,輕輕跳起讓兩個腿肚子碰在一起,如今他已經開始試跳兩米了。這時候往往是顴骨周圍被太陽曬成黑赭色臉的經理大哥滿臉高興地在旁邊陪他。這位大哥每次來視察露留的鍛煉情況時,因為他家開魚店,有個大冷庫,所以總是帶來冷藏的桃子什麼的,露留似乎不願意把投球的右手冰著,總是用左手接過來,大啃大嚼,我從二樓上看著羡慕不已。

  露留的自我鍛煉,並不全是像跳向日葵那樣一時心血來潮幹的。為了鍛煉腳和腰,他總是褲子裡邊掛著經理大哥讓峽谷的鐵匠作坊給他打造的腿箍,仿佛戴上腳鐐一般。連上體育課也不拿下來。但是,他戴著那麼沉的東西,不論競走也不論跳跳箱,依舊能力超群,所以體操老師無話可說。他小腿上的鐵箍在踢足球和摔跤時能傷及他人,所以這時候他才摘下。因為他對體力的基本訓練除了棒球之外任何體育項目概不關心,所以體操老師讓他參觀別的體育項目時,他就戴著鐵鐐學兔子跳躍。

  下雨天不能鍛煉的日子,他在天棚低的二樓上站在面朝河比較亮的窗前,注視著對面山坡上疏林中飛的鳥,練習著看他一秒鐘掮動幾次翅膀,而且是一天到晚練這功夫,從不感到心煩。終於把山雀和黃道眉那麼小的鳥一秒鐘掮動多少次翅膀等等全都弄清楚了。如果以這份能力參加比賽,就能看清還沒有參加過正式比賽的硬球表面上縫的針腳,毫無困難地把它打回去,這是經理大哥拍著胸脯作出絕對保證的。他為了更進一步鍛煉目力,注意看鳥起飛時的動態,面向鳥的方向精神專注的神態,那形象實在美極了,連我這作哥哥的都被打動了。

  露留從蠟庫撿來蠟末子,把我們面積不大的所有地板打磨得無比光滑。他這種舉措是為了日常生活的任何瞬間都要鍛煉腳和腰,但是這一招卻給家裡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出了難題。特別對於你那些特別迷戀于性解放的朋友從你們的沙龍去廁所的通路那一段地板,打得更加光滑,因此,並不需要像露留那樣鍛煉腳和腰的你那沙龍朋友們,就有好幾個跌倒多次。

  妹妹,我再一次觀察和思考棒球界行者露留孤獨的內心以及想法,發現他把地打磨得那麼光滑,純粹是對於自己的姐姐性自由的來訪者們一種無可奈何的抗議。把地板打磨得光滑無比以鍛煉自己的腰腿,我以為不過是第二義的理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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