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一


  雖然我比他只大兩歲,但我畢竟是哥哥,我概不計較他胡說八道,我對他說,天這麼黑,泉水往外湧,走石頭路是太危險的。至少是等月亮出來再走,或者乾脆在這裡等到天亮最好。露留一臉不高興,他說:「我可不能讓天狗摸屁股,不能在森林裡呆多久!」妹妹,他居然反復地說帶侮辱性的話。可是我終於說服他等到月亮升起,照到原生林邊上來的時候再走。我們當地從大人到孩子就知道遲升的月亮出來之前天狗如何如何的罵人話,可是卻把一個人在森林裡過夜根本不當回事。露留怕我坐在石頭上睡著了,所以不停地跟我閒聊。同是生活在一個家裡,可是以往我卻沒有和他多說過話,這樣一番經歷,倒是起了喚起我們彼此應該關心的作用。

  妹妹,可是露留此番跟我談的話卻和平素他這個人大不一樣,所聊的主題是和死有關的。他說他從來沒想過死是可怕的。他說死就等於即使經過幾千萬年,任何東西也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還有自己的種子。然後是再過幾千萬年之後,任何東西都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還留有自己的灰,在這個中間的,就是現在這樣活著的自己。現在這樣活著,倒是奇怪的事。因為如果沒有這中間的突然發出火光一般的活著這一段,以前的幾千萬年和以後的幾千萬年,那一直在一片漆黑之中的種子,也許始終是個種子而枯死。

  於是我就使出了平素根本沒派過用場的當哥哥的權威說,正因為在中間過程突然發出過火光,所以活著的人才覺得以後的一片漆黑可怕。可是他對我這想法並不反駁,只是說:「像破壞人能活幾百年可真好!」那腔調表現出十分羡慕。升起來的月亮,照亮了曾經感受過幾千萬年黑暗的原生林這遼闊無垠的大地,浮現在這上面的仿佛窟窿一般的峽谷景觀,讓我這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再一次想到創建期之後,直到「自由時代」,同外部世界隔離的漫長時代的孤獨……

  露留作為一名職業棒球選手註冊登記之後的較短時期裡,體育報的記者對於這個新隊員曾經出於嘲弄的意圖登載過一條花邊新聞,內容是說這位新手的奇談怪論的談話。說露留投手說過,養育他的土地有的人有巨人族的血統,他自己不足月就生下了來,他和那些巨人們上森林裡幹活去的時候,他讓巨人把他像插在勞動服前胸口袋裡的自來水筆似的裝進口袋。我發現,露留還被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已經民間故事化了的傳承中的破壞人以及巨人化了的創建者們那些形象迷著呢。因此,我第一次看清他是一個受村莊=國家=小宇宙共同幻想養育起來的人,與其說他繼承了血緣關係,倒不如說繼承了深刻的靈魂關係更恰當。

  就像表現出舞蹈才能的露旦角找到一位對獻身盡力的阿姨一樣,棒球上極有造詣的露留也有一個他稱之為大哥的熱烈支援者。細想起來,這個時期的我們倆這對孿生兄妹,因為其他成員各有各的資助者,由於沾了這種庇護餘澤的光,生活上才過得下去。妹妹,正因為這個關係,你才長得那麼漂亮,營養良好。父親=神官對他的孩子只給以最低限度的經濟照顧,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居然長大,這簡直是個奇跡。父親=神官讓我受斯巴達教育,學習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還讓你接受給破壞人當巫女的訓練,這樣,就把我們孿生兄妹變成了鄰近各家共同的孩子。

  戰後,父親=神官把神話、歷史研究推到神秘主義階段,所以常常懷著一個憂鬱的心,窮追不捨地思考腦子裡那些黑暗的漩渦。他既然如此,也就無法指望他對於不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們的生活給以多大的關心了。父親=神官沉浸於黑暗漩渦一般的思考,仿佛撞在石頭上跌了回來隨後以爆發之勢,和他的長子露一的孤獨之間的鬥爭也許明顯化。就像被遺忘了的人扔在一邊,一直當花匠的病人露一,向來不給任何人寫信,父親=神官單方面給他寫的信上也只談他自己的憂鬱,開頭也就是一年寫兩三封信。

  身在異鄉的精神病院真正陷於孤獨的時候,是在他退院和崛起的十年之前開始的,也就是父親=神官更加憂鬱,不再給他寫信以後的事。回想起來,到了這個程度之前的父親=神官,對於我們這些同他分居的孩子雖然沒有給以明顯的親切照顧,但是對於我們住在這峽谷最低處的孩子也並不是根本沒操過心。

  露留處於悲劇、喜劇的糾纏不清之中,總而言之他成了戲劇性的棒球生活的庇護者,那位棒球經理大哥終於鼓勵他們從峽谷出走,過起了跨太平洋的棒球放浪生活。這位大哥是峽谷唯一的一家魚店兼飯館而且還送外賣的鋪子繼承家業的小老闆,經父親=神官的介紹才和露留相識的。原因是在中國大陸上的戰爭初期,父親=神官的神話與歷史研究工作中,當時還是孩子的魚鋪老闆的大兒子對於該研究工作給予了幫助。這魚鋪一家不用說根本不是我們當地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就有的家系,甚至也不是再次編入藩鎮政權才開始有了的家系。對於這一事實,父親=神官的歷史研究早就有明確的回答。

  因此,即使他的出生之家沒有任何古書,然而經理大哥對於父親=神官的古書搜集起了巨大的作用,幫了很大的忙。經理大哥有一種本事,臉皮一點也不薄,很開朗,誰都不會對他加小心,高興地接受他。父親=神官就是托他請「在」和峽谷的老戶把死藏的史料拿出來供研究之用的。本來父親=神官是外來人,之所以允許他自由隨便地這麼作,是因為我們當地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以來,大家對於父親=神官已經全面地接受他這一事實。但是,如果年輕的經理大哥不能輕而易舉地從各家搬出裝著古書的書箱,我想父親=神官可能沒有那份積極性親自造訪那家提出要求吧。對於父親=神官那樣奇特的人,並不給自己帶來特別利益、甚至不惜顯得自己低三下四百倍熱情地去辦這就是經理大哥從少年時代就已經顯示出來的人格特性。

  通過這些古書,父親=神官挖掘出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的藩鎮政權時代龜井銘助被召進城裡這件事,並不僅僅像傳承那樣,只是為了把長期以來同外部隔絕的我們當地的時代錯誤故意說得有趣,說得滑稽。而是年輕的龜井銘助已經受到擁立年輕的藩鎮諸侯的開明派家臣集團的注目,他們之所以對龜井銘助注目,是因為他們從蠟商那裡得到的信息,其次是銘助本人出於深謀遠慮,悄悄地去各地遊學吸取經驗,從而通曉京都、大阪的政情。已經過遲的判斷,實際上藩鎮已經得到京都的特別警戒的內敕,決定了對勤王藩鎮的態度。擔任仲介者的勤王公卿,本來是由銘助介紹,藩鎮的開明派才和他們接觸的。開明派一旦失去權力,藩主被處以安置在江戶附近隱居的反動時期,對新權力發動起義而遭到失敗的銘助,就把村莊=國家=小宇宙作為直屬于天皇的存在的企圖,放在指望和公卿的關係這個基礎之上了。

  結果是銘助進了監獄,然而藩鎮卻繼續為勤王而大肆活動。銘助死於獄中的那年,恢復了權力的開明派的諸侯家令根據銘助生前留下來的建議書,前往長崎買了輪船。因為買船而花費巨額公款,家令引咎自責而剖腹自殺。據父親=神官有根有據的推論,如果龜井銘助不死於獄中,他一定和備受指責的家令一起,用這輪船去發現新世界而開往南美大陸。實際上開明派還沒有喪失權力,銘助尚未失去自由的時期,銘助和家令集團的人就已經為實現輪船拖航而建造了海港。父親=神官已經查明,由於通過該項事業而同漁民們建立起來的關係,死於獄中的銘助的家屬們甚至得到能夠把熟鰮魚幹帶進峽谷和「在」的權利。

  父親=神官此項歷史研究給予經理大哥的啟示,使他想到不能只把魚鋪開在我們當地這個狹隘的空間,發揮想像力又在別處開了幾家。據說他十七、八歲就去了朝鮮,在新義州入伍當兵,然後當了憲兵。戰敗之後趕快復員回來,專門經營魚和牛肉的黑市生意,他的經營圈已經擴大到東京、大阪、神戶。然而他經過父親=神官的勸告,很快地就把日漸繁榮的經營網點的活動縮小。這件事可能是經理大哥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成功的事業。妹妹,不久就有了這樣的傳說:經理大哥以超過一介魚店限度的規模,支援露留的棒球事業,那錢全是作黑市生意時積蓄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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