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〇


  我自己參加的一次遊戲的情景,至今還記得很清楚,一向被看作峽谷的孩子們小社會酪桓鮃奧的棒球少年露留,也具有父親=神官性格特點,也就是和比他強的人談話成了他每天的生活習慣,這種傾向表現得最突出。戰後已經過了三年,也是露留在孩子們中間的領導地位,從開頭只是因為他有個皮球的重要性到他本身球技高超而得到保障的時期。我雖然是他哥哥,只是個成績平平的練習者而已,屬￿他率領的新制中學軟式棒球隊。露留卻是本投手的大台柱。他為了得到更多的站在打位上的機會,主動擔任一番打,同時也兼作教練、經理人,是一個絕對實力人物。

  露留的練習法,是有意識地從什麼地方找來戰前全國中等學校棒球代表隊名冊,以那上面練習量最大的隊為榜樣,千方百計地想達到那個水平。舊制中學生的體力和新制的比較起來差些。如果有人因此而發牢騷,那人就不能留在隊裡。新制中學的操場窄小,棒球用具只能是比賽時臨時想辦法,為了讓正選手和練習員的替補都能練習好,隊員的數目是有限制的。我當然是替補,替補就是不讓球站在外圈草地,防備鑽進草地的球找不見而一直等在那裡的人另一種叫法?

  戰後幾年,常常遭受颱風襲擊,而颱風剛剛過去時,河水依舊很大,河在峽谷裡奔騰咆哮,在峽谷最低處的我們家,濁水能泡到上門框,這時我們家只好到鄰近的人家避難。即使雨住了,兩個山腰之間的上空仍有卷積雲,這位露留也不管已經過了晌午,照舊招集棒球隊員們。這時的操場十分泥濘,根本不適於練球,於是就讓隊員們練長跑。讓他們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自由時代」越過同藩鎮交界的山前來買蠟的商人們走的那條道上練。要求快步登上山,這是非常辛苦的長跑。正式選手和替補隊員概無區別,拉成一行,登上坡道的人之中,過不多久就逐漸出現掉隊的。即使大雨之後從岩石上不斷滴水的石頭道上,三番五次地滑倒,但跑在前頭的露留決不放慢腳步。

  這時我氣喘噓噓地跟上來,我感到,長跑中掉隊的人體力確實消耗很多,但意志也未免過於脆弱。那時候手電屬￿貴重物品,既然誰都沒有帶來,我已看透,如果等到天黑了那就只得摸著黑下山往回走,所以我就不管他們,只好比他早動身下山。

  因此,我和棒球隊的哪一個比較,論體力都不比別人強,但是差距決不大,所以我總能跟得上露留。就當時的情況來說,我的膂力已經遠遠超過他們,不過對於在棒球隊裡一貫獨裁,根本不承認我這位哥哥的權威的露留來說,我當然也不會有以保護者自居的感情。但是後來我知道,這一天我特別傷害了露留的感情。每次河裡漲水淹到我們家的時候,從河的上游人家的大糞池裡流出的大糞,在只露出屋頂的我家周圍晃蕩。孩子們特意順著道路下來,站到房脊上看熱鬧。露留以為家宅弄得這麼髒是不得了的恥辱。

  我雖然不像他那麼認真,但想法卻是和他一樣的,而且這種事我也看見過。那天露留走在前面的強行軍中他的上班同學有掉隊的,他們卻沒有加把力追上去的意思,在下邊從從容容地休息中而且唱了下面的歌。我不相信那歌聲傳不到露留的耳朵裡。那歌唱道:「使著泰柯普①的球,當個逍遙自在的守衛練習,讓人心裡堵得慌的,是荒涼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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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TyCobb,他本名TyrusRaymondCobb。美國職業棒球選手。據說他是棒球運動史上最優秀選手——譯注。

  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和他同行了,渾身的泥水,累得精疲力竭,我咬咬牙向遠遠走在我前邊的露留追去,追到當年蠟商走的那條近道一帶時,只見原生林本來延伸過來的地方,由於人工造林改變了地形而出現了一塊敞亮的臺地,露留渾身是赭色的泥,跪在那裡兩手拄地,像發唚的狗一樣大喘大嘔,我知道他還沒有發覺我站在臺地的邊上茫然地看著他那反反復複的動作,我看他那樣子並不是因為犯了什麼病,倒覺得他願意那麼做。仔細看,只見露留好像不停地小聲咳嗽,每次咳嗽都揚起他那長睫毛之下仿佛全是黑瞳仁的眼睛望著天空。

  受他的誘使,我也隨著揚頭望著天空。峽谷的地形所限無法一覽無餘的寥闊天空裡,堆滿了排列整齊的卷積雲的波峰浪穀。白天看起來呈半透明狀態薄薄的沙丁魚一般的卷積雲,現在卻各具一個厚而黑的脊樑骨,此刻太陽已被擋住,只是從它那薄薄的邊緣適出暗紅色。他在地面上兩手拄地小聲咳嗽似地伸著脖子反復注視的,好像就是這紅邊黑脊樑而且成行成列的沙丁魚雲。他那動作給我的直感是向宇宙規模的破壞人作禮拜。我這直感,純粹來自經過斯巴達式的我們當地神話與歷史教育的最年輕傳承者的靈機……

  從那以後正好過了十五年,在比賽已經進入加時賽的甲子園球場的傍晚時刻,面臨職業棒球隊全體選手首次參賽的露留,不顧裁判制止,在投手土丘上向著大海方位作了花些時間的儀式。實況轉播的播音員還以嘲諷的口吻說:這位新投手像從曼￿來的連踢帶打的拳擊賽選手一樣向戰神祈禱哪。當我聽到這種風傳的話時,立刻在腦子裡描繪出傍晚海上風平浪靜晚霞映紅西天的情景。

  儘管那地方不過是個投手土丘,我想,站在略高地點的露留,一定得到破壞人對於他那為宇宙交感所誘發的心事給以諒解。因為我想起颱風過後的那天傍晚,在滿是沙丁魚形的卷積雲天空之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樹海中的孤島之上,那時我們邊等待月亮升起,平素幾乎不跟我交談的露留,在我面前表現了不像個棒球迷孩子頭那般知能方面的細緻與深沉。

  露留他本來發覺我上到臺地上來了,可是他依舊不理睬我,晚霞的紅色已經褪盡,逐漸地由淡黑向濃墨色轉變的時候,出現像巨大風箏飄飄搖搖一般的破壞人,露留只顧百倍虔誠地仰望著他。等到整個天空不再有色調的濃淡變化,成了昏暗的水平面的時候,他像對於暗下來的森林有些膽怯似地朝我坐著的岩石處跳著奔來。在這刹那之間,我曾經懷疑過他把我拋下自己一個人下山,我也看到我這年幼的弟弟表現出有些膽怯的面孔,可是他卻說:「在這兒呆著幹什麼?小心天狗①摸你屁股!快下去,快下去,也許狼要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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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傳說中的一種妖怪。人形,臉紅、鼻高,有翅膀能飛,深居山裡,神通廣大——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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