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七一


  遊擊隊員從藏身之處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沒有聲音,突如其來的襲擊,防不勝防。森林裡的大樹很高,日光像霧一樣從枝葉的縫子泄下來,難以數計的蟬鳴聲極大,弓箭的聲音根本聽不到。埋伏者瞄準出現在樹枝所限的狹窄空間的敵人,箭無虛發。在唯蟬聲可聞的巨大靜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傷。沒有一個士兵發現新設置起來的兵工廠。

  伏擊者用的西洋弓是從德國體育用品店進口了一張作樣品,以便仿造。根據破壞人夢中指示,在森林裡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遊戲用裝點成武器一般的裝飾性東西一概去掉,讓峽谷會打鐵的從鋼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張。箭是用自行車輻條磨尖做成的。破壞人還在人們的夢中傳授給他們這樣的知識:他們從荒蕪的百草園挖來藥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這種毒液塗在箭上。受了傷的士兵驚慌失措,沒頭的蒼蠅似地亂跑,結果反倒從孩子們設置的迷路中逃了出來的士兵,長期遭受濕疹之苦,就是因為這種毒液的作用。

  當初破壞人教給他們製造毒液的目的,是讓中箭的人像受電擊一樣暫時休克,昏迷過去而已,決沒想用這種小弓置敵人於死地。但是遊擊隊員射中士兵的胸部因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這時遊擊隊員便從埋伏的地方跳出來,用割草的小鐮刀割斷他們的咽喉,仿佛是完成一個攻擊程序。

  妹妹,我作為一個孩子,從父親=神官那裡聽到的關於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仿佛惡夢一般糾纏著我的,就是陷於孩子們所擺的迷魂陣,總也找不到出口,始終在裡面東奔西跑,結果被埋伏的遊擊隊員殺死的那些士兵們的影像。而且那惡夢有兩個側面:一個是夢中的形式,夢中我也是一個肩挎鐵弓的遊擊隊員,手裡緊握鐮刀,正要撲向敵人。充滿黃綠光,仿佛在水底的黃昏一般的樹木之間,把土黃色軍裝佩戴紅色軍銜章的士兵射倒。倉猝中箭大驚失色之中便毒氣攻心而斷了氣,但是我還必須割斷他的咽喉。就在我從樹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間,那是難以名狀的恐怖。另一個形式是更單純然而也更恐怖。我是個孩子,以我的才能設置的迷路之中,連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這時胸膛帶箭士兵也迷失在裡邊,於是我和他開始了無休止的你追我趕的遊戲……

  第三排在原生林裡只是找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兵工廠,他們追尋工作機械徹底失敗,而且損失不小,但是軍官們卻偏要開始作戰行動。他們作戰的目的是向他們找不到的敵人、而敵人卻躲在樹蔭深處監視他們的遊擊隊,表明進駐軍隊如何強大的示威。軍官們視察了那兵工廠的情況回到峽谷之後立刻和「無名大尉」商量,決定實行此項作戰。對於「無名大尉」來說,他對於自己微不足道的處理失當以及作戰失敗,總是耿耿於懷,而且總想盡可能地採取把一切不利轉化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衛上萬無一失。如果從心理類型上來說,他作為一個指揮官是不夠格的。

  他有個野心,他想趁此機會把過去毫無成果可言的地理稱霸作戰,借此一舉給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認它的重要性。於是再次把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和磁石、分度計交給那些重返原生林的軍官們,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確認了從峽谷的作戰本部到兵工廠這條直線的「無名大尉」,為了誇耀這條直線是多麼重要,周密考慮之後,下令砍伐出一條從峽谷向兵工廠長達百米寬兩米半的通道。

  這個時候,誰都會想到,「無名大尉」簡直是蠻幹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樹,見過人類之前還從來沒見過陽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長百術寬兩米半的土地,我們當地人把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戰爭一樣施加於我們的悲慘事件。身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對此懷有同感,是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給我看過描畫森林是怎樣生長和發展起來的畫冊才產生的。妹妹,我以為你仍然記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畫冊。開頭的一頁畫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種色調的紅色亮光和影子,簡直讓人激動不已。這樣被燒光了的山山嶺嶺上最早長出來的是草牙。當然也有松樹牙,但是它遠不如藥紅花長得快。松樹成林的時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樹苗,如果栽不怕樹蔭的橡樹或香榧子樹苗,過不多久就會超過松樹……長了幾百年的原生林裡的橡樹和香榧子樹等等巨樹,被外來的軍隊為了開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齊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樹相比,人最壞不過了。

  摸不透「無名大尉」出於什麼樣的戰略意圖,在他的作戰本部通向兵工廠的連接線上要開一條長百米寬兩米半的路,為此而伐倒許多巨樹,而且把伐倒的樹和岩石統統清除到兩旁去。這項工程自始至終由第一連官兵負責,整整幹了三天。在作業期間,追尋工作機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傳到了全連,所以,巨大的憤怒和不安,使士兵們的作業瘋狂般地加速。峽谷和「在」的造反者,從老人到孩子們,藏身在遠處看著他們殘酷地砍伐巨樹。通過這番經歷,我們當地不論男女老幼,無不再次認識到他們為什麼必須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國戰鬥。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都這麼認為。以這種認識為基礎,對於為了開闢道路而濫伐樹木的軍隊,決定採取毅然決然的行動。

  「無名大尉」在原生林開出一條道路之後,就運上來一門足以遠射到兵工廠以遠邊緣地帶的三八式野炮。這肯定也是一項艱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監視著這頂活動的我們當地人的眼裡,幹這項活的士兵們卻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開始此項作業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樹之後的樹墩之間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廠,當他們為了對兵工廠實行暴力示威的炮轟作好一切準備的時候,發號施令的「無名大尉」走上前來,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圍著,怕的是遭到來自樹蔭裡的狙擊。這是他五十天戰爭中最耀武揚威的時刻,所以他高舉起戴著洗得乾乾淨淨手套的一隻手,那只手一揮,大炮轟然一聲巨響。

  炮彈從長百米寬兩米半的原生林夾縫飛出而命中兵工廠。臨時搭建的工棚式廠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現了躥起來的火團。大日本帝國的官兵們為這一巨大勝利而歡呼,喊了兩三次萬歲。那麼,為這純屬破壞而興奮不已的官兵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他們清楚地看見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果誰以前看清楚了也就為時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現。官兵們歡呼的喊聲變成哄笑的吵嚷,淡藍色的硝煙漸漸地飄往高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邊嘲笑邊看著手提白帆布水桶從樹木深處出來的人們,他們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廠的火,救波及樹木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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