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六七


  妹妹,我記得你也和我一起這樣摸過它。「帶狗的人」死後,他的狗還活著,太平洋戰爭中為徵集軍用毛皮而捕殺狗,在峽谷和「在」的狗全被殺光之前它確實一直活著。殺狗的那天早晨,孩子們帶著自己的狗去森林邊上,我沒有自己的狗便領著雜貨店老闆的這條狗去了,我們的目的是讓它和森林裡的野狗成為夥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經喂熟了,我們只是徒勞了一番,它們照舊跟我們回來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紅了。我們當地的大人們,從狗血的腥氣充溢峽谷的那天,會追憶起五十天戰爭結束時像殺狗一般對人的大屠殺吧。

  「帶狗的人」是把這個紅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車上往來於峽谷和「在」之間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為了解悶似的就對他位於「在」的住家的倉庫旁邊摘波斯菊和除蟲菊玩的小姑娘說:「你是從峽谷某某家抱養的孩子,我帶你去找你親媽去好不好?」據說因此而遭到非議。四十出頭的人而撈了「帶狗的人」這麼個綽號,足見左鄰右舍的人們以及他本人的家屬都不怎麼敬重他。狗雖然像牛犢那麼大,但畢竟是狗,從這個想法把一個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車上的行為來看,他這「帶狗的人」綽號,明顯帶有輕蔑的意思。

  這個「帶狗的人」作為遊擊隊員在對抗搜山式作戰行動的戰鬥中身負重傷,當了俘虜死於敵人營壘,從這時候起就出現了奇妙現象。這就是,顯示「帶狗的人」是個出乎人們意料;深深愛著他的家人和他那條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細緻的這種現象,使五十天戰爭中戰鬥在原生林裡的我們當地人深受感動。這天傍晚,躲開搜山式進攻方向的非戰鬥員們正要返回原來營地的時候,「帶狗的人」的亡靈很快就出現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邊。我對於亡靈一詞,如傳承所說,只用在有特別意義的場合,也就是說,人的肉體死了,脫離了肉體的魂從這個地方去了別的地方,在這移動過程中,使活著的人們看得見他的出現。

  讓「帶狗的人」總是折騰得疲憊不堪,一解開牽它的帶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條狗,注視著從樹葉夾縫灑下來的黑紅色的陽光,它像輕煙一般漂蕩的周圍,似乎難禁愛慕與悲傷的感情而吠叫起來。「帶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們正在搬運帳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頭走著,聽到狗叫抬頭望去,只見大樹樹蔭處稀零零的雜草上,「帶狗的人」無精打彩地站在那裡。那形象仿佛供電不足的幻燈片上的人物一樣,還是頭戴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腳上穿一雙為了蹬起自行車時腳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製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著。

  「奇怪,你那是幹什麼?不到跟前來,想看看這邊兒,又好像不想看。難道我們是在作夢?」這話與其說「帶狗的人」老婆是對孩子們說的,倒不如說自言自語更合適。就在這時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終至消失。「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與消失,那天傍晚在到達規定下來的營地之前曾經重複了幾次。因此,「帶狗的人」老婆決心把這一情況向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報告。在此之前,父親=神官已經從本地每個老人那裡詳細聽到從神話與歷史的研究出發,明確了的「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的意義。

  「帶狗的人」的遊擊隊戰友報告說,他是勇敢地進行戰鬥之後成了俘虜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槍傷,遺憾的是他死於盆地偵察雖難以看到的地方。於是,「帶狗的人」的魂魄還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愛犬不知道自己死,還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應該去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死了,等也沒用。還有,他可能想到,作為死者,他應該受到家人的祭祀,於是顯靈于家人和愛犬之前。我以為,他也會想到,如果以一個輪廓分明的亡靈出現,會把大家嚇一跳,所以只好讓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時又覺得家人是否確實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裡沒底,所以才反復出現多次。像這樣,死後的魂魄猶猶豫豫地出現,過去也有過。

  對此處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對於死者這樣的魂魄,當然要明確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經告別人世。但是,如果過分露骨地回應,那就失之於粗心大意,觸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顯的禁忌。類似這類的輕率,也許擾亂了死者靈魂的安寧。所以,必須態度十分自然,不驚不詫,對於亡靈的出現,似乎沒有看出他是亡靈,表示理所當然的理解他的死。總之,必須使「帶狗的人」的靈魂得到平靜。如果明天亡靈再次出現,就要以這種態度平靜地對待。這樣,「帶狗的人」的靈魂就得到平靜。必須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讓他明白死後的人按照自然的進程為止……

  「老實說,我們看見孩子他爹的身影時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們自然而然的感情!」「帶狗的人」的老婆雖然十分悲痛,一直垂著頭,但是此刻也簡單明瞭地說了這麼一句。她接著說:「我們如果對於他過分反應強烈,按他的性格來說,也許把我們一家連那條狗也一齊帶走!可是如果現在馬上表現出對於他毫不懷念的態度,他可能會懷著怨恚之心,作祟於我們一家!我們一定向他表示對於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帶狗的人」的亡靈可能擔心夜間出現會把家人嚇壞,或者以幻影出現時夜間的影像又太淡,總而言之從來沒有讓他家人和狗擔驚受怕過。

  他的亡靈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則和他的家人和狗過共同生活。為了不影響相鄰的帳篷,還有,考慮「帶狗的人」內向性格和體面與感情,他老婆把帳篷搭在離別人稍遠一點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調教好,亡靈出現時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靈出現的時間裡,他老婆一定對他這麼說:「他爹,怎麼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邊去吧,我們一定堅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裡去啦!」

  這期間,「帶狗的人」的老婆請兵工廠給做了一塊作牌位的木板,每當吃飯時必為他備好座位並放好碗筷,於是漂浮于原生林裡黃綠色的半透明的「帶狗的人」靈魂得到安慰。戴著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足蹬防滑皮靴,踏著腐葉土的「帶狗的人」靈魂日漸淡化,出現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終至消失。

  「帶狗的人」的亡靈和他聰明的妻子來往期間,正是五十天戰爭處於熾烈的時候。一心考慮必須粉飾一下搜山式作戰行動失敗的「無名大尉」,對他的部下說,唯一抓到的俘虜「帶狗的人」,知道他確實負傷,但是抬到連部的階段,他還有提供情報的充分能力,通過他獲得的叛軍內情,對於今後的作戰活動給以很大的幫助,等等。因此,「帶狗的人」死後五天仍然被當作活人對待,由於敵軍保密,「帶狗的人」也許覺得自己之死等於兩腳懸在半空,自己這邊的人誰也不知道,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對家人和狗反復顯靈。

  這樣,「無名大尉」繼續欺騙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裡的叛軍的同時,他內心也不得不承認,他作為一個作戰決定者,過去的行動全都錯了。所有錯誤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現為搜山式總攻這一巨大的作戰行動。這一天,大日本帝國軍隊實際上陣亡十二人,然而給予森林裡的叛亂者的損害,卻只有把誤入自己這邊陣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殺而已。由此可見,如不明確改變戰鬥方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只能陷於泥沼之中。但是,由於連續作戰失敗而不得不改變戰術的原因,主要是接連失敗導致士氣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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