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六六


  「無名大尉」最初的積極作戰行動是越過「死人之路」,覆蓋峽谷全區域的搜山式進攻。這時,森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是這樣迎擊的:當天一大早,監視峽谷的巡邏隊看到從營裡走出來的大日本帝國官兵們那些動作和氣氛,就預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戰即將開始。作戰本部的老人們通過組織得很好的聯繫網向原生林裡帳篷群落發出指示:作好轉移的準備。搜山式的進攻開始的時候,也就是拉開一定距離的一列橫隊登上斜坡的時候,避開他們前進方向,扛著帳篷以及家財用具的女人和孩子們,以及大多數戰鬥成員已經開始轉移了。

  隨後是三人一組的遊擊隊,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前進的方向的正面等待他們。遊擊隊是由我們當地富有搜山經驗的消防隊員組成的。比如:暴力犯從下游的村莊潛入這邊的山裡時,在分駐所警察指揮之下,只好出動,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蹤了,他們無不聞風而動,認真搜山。說到孩子們失蹤,我們當地是受破壞人神話般的影響所致。妹妹,你小時候獨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婦女們就說你那是破壞人影響之下的失蹤。至於我自己鑽進深山瞎折騰,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裡搜山而飽有經驗的老手組成的遊擊隊,三個人為一班,他們自稱右翼少士、中堅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兩米半的距成橫向一列。他們搜山時最感辛苦也最難處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擊。軍隊搜山的攻擊戰列是每隔五米一個人往上走。那一列橫隊的間隔不停地出現變形,一個兵有時就被他兩側的兵看不見,從而出現盲點。倒木、岩石、大塊窪地造成的這些難以處理的地點,就是伏擊的必須特別注意之處。搜出的橫隊走過這些難點,這個單個兵就成了孤立的人。從正面狙擊的中堅少士一槍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只要單發或雙發獵槍就足夠了。中堅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處。

  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列橫隊看到一個兵被擊中,左右兩側的兵便跑上前來,於是右翼少士打右邊的那個,左翼少士打左邊的那個,砰砰兩槍,全部消滅。結果是搜山的隊列出現二十米寬的凹陷之處。雖有來自兩側的呼叫,但是無法聯繫得上。乘此混亂機會,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後面去。妹妹,遊擊隊的這種戰術,除了一班之外,其餘各班各殲敵三人。

  搜山式的進攻隊列就這樣被分割寸斷,但是「無名大尉」仍然沒有下令恢復戰陣方策。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習總結的經驗,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橫隊上山。如果遊擊隊不是適可而止,仍然繼續活動下去,原生林裡可能陷於更大的驚恐狀態,官兵將遭到更大的慘敗,以至於蒼惶逃散。如果出現這種情況,給予「無名大尉」心理上的打擊將是更大的。而且連長作為指揮官還要出席軍法會議,官兵們對於搜山式作戰方法帶來的混亂必須作出裁決。但是,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對於制定作戰方案與實行如此方案的領導層,就不能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

  我們本地遊擊隊的第一班出了事故性的差錯,一個隊員身負重傷而成了俘虜。如果不出事故,「無名大尉」這次作戰行動,評價為全面慘敗是絕對不會錯的。好不容易開始活動起來的戰局,因為這搜山式的作戰行動而再呈膠著狀態。

  5

  我們一名重傷員被俘,好歹算給這位「無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戰全面失敗爭回一點面子而告結束。本來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斃敵三名的我方遊擊隊,一班卻出了事故。這事故是絕對不該發生的,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漏洞,甚至可以說,由於同一個班的中堅少士、左翼少士行動錯誤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狽。辛虧他們堅持下來,他們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氣,可是來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來。這個遊擊班,在迎擊的第一階段確實很有成果。

  他們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塊岩石的背蔭處,這塊岩石被長得不高樹幹卻粗大的一棵樹上的山葡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因為有這塊巨石,所以才能從大樹的夾縫中能夠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為從這裡能直接射進日光,所以這山葡萄長得特別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們這些孩子們中間極負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對它很感興趣的時候,我每年必給你采來的山葡萄就是這棵秧上長的。當年我就是冒著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險,來到這個連鳥也飛不過去的森林,為的就是采這山葡萄。我總愛回憶這五十天戰爭的插話……

  埋伏在這大岩後邊的遊擊班,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向這大岩石而來的敵兵是沿著岩山的右邊而來,估計是企圖迂回而進。左側和大岩石相連的是個稍高的地方,右側只有湧水的細流,沒有路,那士兵想從右側通過就是埋所當然的了。於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側的兵之間的間隔自然縮小,致從岩石左側上來的兵陷於孤立。中堅少士開槍打他,然後往原生林深處退去。隨後從左側跑上來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從岩石迂回過來的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個,不得已只好後退。

  但是另一個兵是個精力旺盛的傢伙,勇敢地追了過來。後退中腳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頭腦發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後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著敵方陣地深處的峽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緊追不捨,險些喪命的那個勇敢的士兵也跟著跑下去了。暈了頭的右翼少士等於跳進後續而來的士兵們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虜。即使這樣,他也是前後挨了三槍才被他們抓住的。他立刻被帶到他們的司令部,「無名大尉」還沒來得及審訊他就死了。所以,並不是「無名大尉」從最早的俘虜得到情報而改變了搜山式的作戰方法。話雖如此,對於「無名大尉」來說,抓住俘虜並非毫無意義,是因為這件事誇張成仿佛一項巨大成果,從而結束作戰行動。

  右翼少士當了俘虜被運到峽谷之後終於死去的情況,我們的偵察員當然無法看到。和平時期一向被稱為「帶狗的人」,他是經營酒和醬油為主的雜貨店的老闆。這位「帶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戰爭初期被害,也就是說,妹妹,既然是還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從峽谷消失的人,那麼,我親眼看到的騎著一輛大個貨箱在車把前面的自行車,頭戴獵人帽,穿一條高爾夫球褲蹬車的「帶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條用多層布衲在一起的紅布帶子拉著自行車,像一條大狗一樣的人,那就只能是錯覺了。但是,「帶狗的人」的狗我卻摸過,我把手伸進它脊背上溫暖的毛裡摸著它那胖胖的脊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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