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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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是致中國的信,真想面交不久必須同大日本帝國軍隊開始全面戰爭的共產黨軍隊。致美國的信,想交給印第安大酋長們。據說,他們之中有人多年來就抱有這種想法:和亞洲的黃色人種聯合起來,推翻白人統治。合乎他們構想的黃色人種,只要與這個國家有關,那就決不是大日本帝國臣民,而且是躲進我們這塊土地上的原生林裡「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我們。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大日本帝國臣民並不把印第安看作陛下的赤子。——父親=神官就是這麼談了在森林和峽谷之間開始的戰爭意義,他對代用教員說:希望團結起來的信寄到外國去,本質上是正確的。 但是這裡有另外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那就是戰後的課題。使人們經歷了巨大而殘酷的戰爭,最後將是我們這一方敗北吧?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在確確實實打敗之前,他們依舊是精神百倍地幹到底的氣概。一旦打敗,這裡的共同體肯定趨向衰微,但是土地和人決不會喪失。失敗,不過是此地獨特歷史一環的一件事而已。所以,現在這盆地上的人,不論是我還是你這樣的外來人,對於凡是這片土地養育的人們來說,這裡的歷史原則,也就是說,關於這裡的獨立共同體一直對外嚴守秘密的原則,在現在這個階段徹底放棄,把這公開信寄到全世界去,這算怎麼回事呢?這事從長遠的眼光來看,這不是把本地的歷史原則弄得亂七八糟的舉措嗎? 本來,父親=神官也在以木蠟產量最盛時期為中心內容進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員對他尊以為師,在交換研究成果過程中,多多少少地也瞭解到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獨特性。所以他聽了父親=神官就他以商業通信文的形式而內容卻是談戰爭的這封信的構想所作的評價,立刻表示接受。這就是說,父親=神官在五十天戰爭期間還作了這類工作。 我想,父親=神官在不出頭露面的地方,對老人們完成作戰方面一定給予了巨大幫助。從父親=神官的角度看來,在他為之獻出一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研究上,現在正處於顯露出尖銳問題的現代史局面,所以怎麼能夠不為此奮然而起呢?然而父親=神官也和老人們一樣,已經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敗局,為了戰敗之後也不被逐出峽谷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敵性村民」這個地位。 屬偏僻地帶的我們當地小學校,不論什麼時代總有那麼一群乖僻的老師,五十天戰爭時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體育教師。妹妹,這人就是我們大哥的同學,就是他們的畢業紀念照片上那個高顴骨,紅紅的一張小臉的漢子,他似乎總為他師範學校長跑選手參加過全運會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團的馬拉松大會時,一出場就出了笑話,他以身穿師範學校運動服的姿態出現,大概是表現他那標準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面,但是還沒有跑出峽谷就因為肚子疼棄權了。他一肚子委曲似地說:「四六不懂的傢伙簡直是瞎跑!」可是說話之間就被頭上紮著擰起來的布手巾、光著兩隻腳板的小夥子們遠遠地拋在後面了。 即使這樣依舊我行我素的這位體育教師在青年團裡組織了特別行動隊,甚至用半新不舊的校服改做制服。據說他把幹農活幹到太陽落山的隊員召集到夜間的學校操場上去,練習列隊行進。當然,特別行動隊員們並不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訓練。按照破壞人夢中指示而開始的盆地總動員修建堤堰的時候,這位體育教師像局外人一樣概不參加,似乎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到了全體人員必須退到原生林裡的階段,他還像個孩子一樣叨叨咕咕地抗議:「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幹什麼呀?!」被他們特別行動隊的人給帶走。 希望這位體育教師和其他教師一起,在森林的學校營地上課。但是,當他知道必須躲著進駐於峽谷的大日本帝國軍隊是為了疏散的時候,這位體育教師根本不想為了理解新的情況而發揮一下想像力,火冒三丈地反復說:「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幹什麼!根本沒有把孩子們的教育放在心上。」人們擔心體育教師很可能逃出營地投奔大日本帝國軍隊去,所以還得派兩個年輕人經常監視著他,給作戰時期帶來人力的浪費。 五十天戰爭的開始階段,體育教師的事態還不嚴重。傳遞戰爭進行情況的消息已被隔斷的體育教師,對於現在對他所採取的措施,他都理解為軍隊根據什麼理由進行強制搜查,峽谷和「在」的人全體逃避。但是有一天體育教師看到換班監視他的青年拿著一支帶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槍,他再三打聽這支槍的來處,被追問的青年不得不談一番他的戰功,最後他說:「被打敗的敵人的武器,戰勝者有選擇他的武器的權利,這是老人們這麼決定的!」這位體育教師一聽氣得發抖,那小小的面孔憋得通紅,喊了一聲:「簡直是胡來!」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當天晚上企圖逃走的體育教師竟然把看守他的兩個青年打傷。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再也不能對這個「敵性村民」不加以處理了。 把體育教師拘押起來之後,老人們開會商量。向體育教師傳達軍事裁判判決的,妹妹,也是父親=神官。到營倉帳篷來見體育教師的父親=神官對他說,釋放他的道路有兩條。一是他決心當一名中立的教師,在學校營地好好工作;二是去佔領峽谷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那裡投降。體育教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一兩天之後,在越過「死人之路」的地點釋放了他。但是,此刻戰爭已經開始,體育教師怎麼能夠證明他直到現在一直未曾參加反對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敵對勢力那一邊?父親=神官給他出的主意是讓他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報告說,他把被搶走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弄到手之後跑出來的。那步槍,老人們作為給體育教師的餞別禮品送給了他。 釋放體育教師的那天快天亮的時候,盆地的遊擊隊襲擊過保衛用竹管接水的給水裝置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體育教師和搞特別訓練時身穿半新制服的青年們來到這裡。體育教師也穿著同樣的制服,但佩戴著指揮官的肩章,舉著原本屬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從原生林邊緣但從峽谷卻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奮不顧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裡的士兵朝他一齊開火,中彈而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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