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六四


  我們當地人的野營生活是這樣安排的,除了一個地方,即因為工作母機的關係不得不有一個固定建築物的兵工廠之外,按照監視峽谷裡的軍隊動靜的巡邏隊指示,野營的帳篷群常常在原生林裡移動。一家人發給一頂或者兩頂帳篷,戰局連續安定的時候,孩子們各回各家的帳篷,享受戰時下一家團圓的樂趣。平常日子孩子們全都集中到學校的野營點。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野營地離峽谷和「在」較遠,在原生林外緣的邊緣附近。學校野營還要把負傷者和病人,其中特別是原生林的野戰醫院棘手的病人,轉移到鄰縣醫院去,還要把糧食、醫藥運進來,一句話,運出與運進的基地管理此事。後來,該「無名大尉」對於這種事態以漠然的態度對待,儘管接到偵察人員的有關報告,但並沒有要求團部派兵從鄰縣那一邊進來對此採取軍事行動。原因是原定限制在深山盆地的戰爭如果把戰線擴大,那就不能不擔心這戰爭將廣為世人所知。其次,「無名大尉」堅持軍事上的克己主義,決不讓孩子也捲進現實戰鬥中去。有人說,這是「無名大尉」的極好選擇,因為他借助於倫理性的發揮,以免夜間的另一場戰爭,也就是夢中同破壞人的戰鬥處於下風。

  為了強化戰線後方,壯年夫婦一律把孩子送到學校營地,這就是,每一帳篷只有一對壯年夫婦。這樣就組成了構成遊擊隊的青年帳篷,專搞給養的姑娘們的帳篷,以及老年們的作戰部的帳篷,從而組成森林帳篷的整體。戰爭開始時,「無名大尉」很少往原生林裡派兵,所以我們這方面也就沒有必要常常移動營地。但是營地卻具備了按對方的舉動很快改變地點的機動性。

  「敵性村民」們之中,小學教師們都和孩子們過集體生活。他們要受當地出身的同事們的監視之中,生活在位於能夠很好地照顧好學生們營地位置的教師帳篷裡,從事同平時毫無區別的教育活動。假如「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有團結起來從教師營地逃跑的意圖,在人數上極少的我們當地出身的教師們確實沒有足以制止的實力。不錯,只要他們沒有武器,雖然是外地人,在孩子們目力所及之處把自己的同事槍殺,這肯定是辦不到的。外地人教師們在原生林的深處怎麼往外逃?且不說地理知識的問題,主要的是他們沒有徒步走出森林的經驗。話雖如此,但是以這個作為「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沒有集體圖謀逃跑的理由,卻是沒有說服力的。他們如果想跑,與其往森林深處跑,莫如跑下山坡奔峽谷跑,那樣,他們將受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保護。從給孩子們設置的營地到「死人之路」,這中間地帶平常有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放哨,而且森林外緣還有捕獸夾子和野狗的威脅。

  我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妹妹,我推測,外來人教師們沒有從學校營地逃跑,就有了積極理由了。我們當地的老人們沒有要求他們為村莊=國家=小宇宙而戰。他們也沒有主動地提出這種要求,不過,對於把一個山村的全部村民都看作敵人,派一個連的官兵圍剿他們,對於這樣的國家,難道就引不起他們的懷疑嗎?有了這種懷疑,但並不用言語、行動表示反大日本帝國的想法,在原生林中的學校營地仍舊幹自己的工作的同時,難道就沒有下決心表示抗議嗎?至於峽谷和「在」出身的同事們,他們根本不考慮自己將來的命運加何,首要的是不要讓外來教師被當作背叛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對敵協力者而受到追究,所以採取了表面上監視他們,強制他們從事教育工作的形式吧?

  我這樣推測的根據是,他們雖然是外來人,但是在這五十天戰爭期間,始終站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邊,簡直是非常狂熱的男子漢式的人們。他們之中的一位教高等科的學生,學生雖然不多,然而只有他一個人教,可是他卻沒有個正規的教員資格,他已經四十開外,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教高等科全體學生的農業和簿記,其他課程就不管了。然而他教的農業課和當地現行的農業實際情況有相當大的距離。他說,現在自己幹的農事,跟自己的爹媽學最好。他和學生的父兄們組織為改良品種或改善灌溉設施的研究會。實驗用的小塊農田裡培育各種各樣的新品種,供學生的父兄們參考,但是這裡的一切卻不許學生們參與。他除了講授歐洲的牧牛技術、果樹栽培技術之外,傳授了與本地有關的唯一的一項技術便是:從幕府末年到明治維新,使我們這塊土地富裕繁榮的關於木蠟的獨特制法,以及它在產業化過程中全體居民的協作體制。本來,這個時期的木蠟產業已經處於衰微狀態。這時,他給學生們講授乳酪制法和蘋果栽培法的同時,還講授了歷來被視為與農民生涯無緣的一門學問:把蠟滴在水裡漂白的技術、大批生產的方式方法、確立輸出體系的過程等等學問。

  學生們對於他講的這些課覺得有些滑稽,也覺得老師可能是閑得無聊,覺得這位代用教員特別呆板,然而就是這位老師,五十天戰爭一開始,對於在峽谷築堤,以洪水制敵的戰術表現出狂熱的興趣。從建設堤堰階段開始就激情滿懷,到了向原生林裡疏散和青壯年遊擊隊化階段,他簡直成了盲目的戰爭支持者。據說,他曾經大為感歎地說過:「真沒想到能夠幹得這麼出色!」他上課時有一個不大受歡迎的毛病就是口吃,因為聽他的課非常吃力,即使如此,他仍然東跑西顛地對老人們遊說,說他為了打勝這場戰爭,只要力所能及的,不論什麼小小的活計他都願意承擔下來。但是考慮到這位年逾不惑的代用教員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的命運,我們當地的人們不僅不讓他參加戰鬥行動,連戰鬥行動的準備工作也不讓他參加。這時,這位代用教員說:「真沒想到能夠幹得這麼出色!」此後他便思考他沾沾自喜的計劃,並且付諸實施。這位代用教員給高等科學生準備的將來課程講授的教科書是《萬國商業通信文提要》。並且以此作為參考,他按中國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的商業通信文的文體,給住在應用該國語言的地區的被壓迫民族,發了敘說五十天戰爭的意義,希望今後大家團結起來共同鬥爭的通信文。

  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也就是現在原生林裡的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將軍們,如以上屢屢提到,曾經關心他們戰後的命運,不僅不讓他參加五十天戰爭,而且極力避免和他們直接說話。於是「敵性村民」中傾吐苦情一類的東西,就由父親=神官作為連絡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後再把將軍們的答覆帶給他們。對於五十天戰爭積極提案的、代用教員的通信文計劃,也是由父親=神官傳達給老人們的,父親=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語言翻譯過來而說服代用教員的。這件事是父親=神官在講授斯巴達式神話與歷史課程時直接對我說的。父親=神官首先對代用教員的構想給以高度評價。說它不是美國獨立宣言那樣的文體,態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夾雜著個人感情,談實際問題時沒有遺漏之處,總之,以商業通信文教科書文章的形式寫了這樣的信。以這種形式呼籲世界上被壓迫民族團結起來而寄發出去,這想法的確高超,值得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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