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五八


  團部反省了開頭混成一連遭到殲滅,很想這次能取得模範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軍特別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連長。第二次派遣的軍隊儘管在泥濘中前進,體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偵察的人報告說,除了殲滅了「不下樹的人」之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進駐了我們這塊土地。此刻我們這片土地到處都是黑淤泥,峽谷這裡只要用鞋後跟挖一挖就會湧出黑水,簡直成了沼澤地一般的廢墟。離開道路就是足以沒到膝蓋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蠅。伏兵藏在已經被污水弄髒的住宅暗處,窺伺著進駐的軍隊。等對這伏兵作出反應時,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間就輪廓模糊,隨後是蒼蠅振翅之聲,轉瞬中不見蹤影。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幻影之兵的成群蒼蠅,除此之外,進來的官兵連一條狗也沒有看到。

  即使如此,還得百倍小心防備遊擊隊的攻擊,早晨完成了·進駐盆地,從峽谷到「在」行軍的幾個班,沒有碰見敵人便回小學校的校園,向設在這裡的作戰司令部報告完情況時,已經是正午了,天氣極熱,加上濕度太大,渾身污泥的官兵,感到鬆弛下來。可以想像,他們決不相信,到此刻為止確實經歷了一番真正的戰鬥。他們也意識到,至此為止的經歷連演習的水平也不夠,不過是拙劣的戰爭遊戲,所以,此時的鬆弛也是有了新的認識之後頗不高興的鬆弛。他們冒著危險,順著泥濘的窄道溯行而來。總是擔心洪水突然襲擊,始終緊張,在越來越高的暑氣和濕氣中行軍,一到夜裡就在到處都是黑泥的山谷裡野營。

  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才理解,從山洪衝擊的痕跡看出無怪乎混成一連全軍覆沒,以及下游大片地區遭災。但是隊裡有人傳說,那次洪水是以此為根據地的造反隊伍的進攻,這又是怎麼回事?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這塊地方不是連一個孩子也看不到麼?既然如此,看起來士兵們只有在特別高的暑氣和濕氣中受著煎熬,踏著永遠也沒有乾爽指望的泥濘之路,徒勞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連官兵之力,把業已沉入水底而陷於泥潭的這個山村挖出來,使它恢復到原來的面貌。不要說士兵,即使軍官們的疲勞和不滿也達到極限,他們已經無法計較臭泥之髒,不得不往髒地上坐。開始向森林深處前進的作戰行動,究竟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呢?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們只感到,最不希望的終點終於到了。

  本連官兵無不敬畏的指揮官——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稱為「無名大尉」——連長卻非常緊張,因為他此刻正在考慮即將開始的新的作戰行動。士兵們雖然把臨時充作連部的小學教職員室的污泥掏出去了,但是還無法從河裡提來黑水把它洗乾淨。他的部下官兵們都感到這次作戰將是零零星星打,將來可能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唯有他預感到,作為一個作戰家倒是滿有意思的。

  這位大尉還在他兵不血刃就進了盆地之前就曾經懷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慘遭滅頂的洪水,可能是自然發生的災害。因為,即使人力能夠作出安排,但那畢竟是大規模的氾濫。但是看了佔領之後的峽谷情況,作為一個作戰專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個推翻了他的預想。他在盆地轉了一遍,對於峽谷的地形學構造上的特異,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庫的構想和據以實現的原址,有了極其清楚的理解。

  認識這些事物的過程中,大尉最受衝擊的是,造成那麼大的洪水,必須在這峽谷裡修建足以蓄積大水的堤堰,然而在這峽谷裡,不要說人,就連一頭牛、一條狗的溺死屍體也沒有看到。現在的大尉的敵人們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揮的混成一連官兵進來,然後用儲存在峽谷裡的大水襲擊他們。而且把堤堰炸開之後,就帶著家畜和狗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能夠完成如此大規模事業而且有統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須與之爭個高低的指揮敵對營壘的人。離開這個盆地的村民們不論去了鄰近什麼地方,都逃不出軍隊設置的情報網,然而迄今為止並沒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揮的這個連,行軍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樣的敵方偵察員,他逐樹而行,被打落下來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

  他的部下說,那漢子發了瘋之後進了山的,如果他是偵察人員專從樹上偵察我方情況,結果又會怎樣?派他前來偵察的隊伍,也就是扔掉這個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隊,極其明顯,他們懷有堅決抗戰的意志而躲起來的。如果這個推斷沒錯,那麼,他們肯定就在這盆地四周的森林裡。於是,大尉給全連下攻擊令之前,熟悉當地的地形,占好能夠容易地看清峽谷裡發生的一切行動的地方,這樣幹,大概是為了鎮壓敵軍的遊擊行動。

  「這次作戰,不可能不是一場長期戰!」大尉不能不作這樣的思想準備了。然而這個戰爭必須是在圍繞進駐軍隊的森林內側進行,而情報還必須避免從軍隊中樞部分傳到外邊。不論是對於他部下的官兵們,也不論對於作為敵人和他們開戰的這盆地上的住民們,一旦這場戰爭結束,就必須讓他們確信不疑:啊,這種事態決非現實,是來自中國大陸以及太平洋地區的挑撥者為了攪亂後方而造的謠言。像這樣難以完成的戰爭全部責任,交給一個大尉全部承擔的先例曾經有過嗎?

  這個大尉雖然經過緊張的深思熟慮,但是他並沒有懷疑下達的命令,或者因為任務棘手而發怯。使他興奮而鬥志昂揚,達於頂點的是面對盆地的敵方司令竟是這樣一位人物:他率領的是沒有經過訓練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戰打得這麼漂亮。和這樣的人一決雌雄並戰而勝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與之較量的敵方司令官不是別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們的夢裡,隨後在所有人們的夢裡出現過的破壞人。

  事實上,大尉除了和人們夢中出現發出指令的破壞人也好,對方的其他作戰家也好,和他們分個高低上下之外,沒有任何野心。因為大尉還在最初階段就已經考慮到,戰爭勢所必然地將是一場長期戰,這場長期戰之後,也就是以戰爭手段把大日本帝國內部之敵經過一場長期戰爭掃蕩之後,他自己將無法繼續活下去。因為初戰失策,混成一連眾多死者的名字被壓下來不公佈,然後讓這些匿名的死者轉戰于中國大陸、東南亞戰場,目的在於必須讓他們取得正式的死之權利。

  緊接著將是把他率領的這個連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國戰場上去,目的在於防止他們擴散國內進行的這場戰爭的消息,立刻把他們派到中國戰場上去,讓他們永無休止地轉戰下去,直到陣亡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連指揮官既然戰死,那麼,要承擔包括首次作戰行動在內整個戰爭責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處於同等地位。作戰結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終之日,然而還不允許他戰爭結束之前就死。知道軍隊中樞人物命令全部內容的,唯有他一個人而已。

  結果是連長一方面指揮作戰,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軍人卻仿佛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裡並非實有其人似地力求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消滅自己的軍籍。實際上大尉在戰爭結束時把一切處理完畢之後,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滅,似乎他們這一方吃了敗仗,而他是這敗軍之長。他這一連的官兵也和他們之前全軍覆沒的混成一連的官兵一樣,只是名義上去了大陸和南方戰場,也就是說,同樣被派往國境之外。不要說五十天戰爭這樣的詞,即使他們敬畏的前任連長的名字也嚴禁提他。於是,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的父親=神官給我講傳承時,只能稱這個指揮官為「無名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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