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五〇


  「如果我們這塊土地上依然是『自由時代』,還照舊走那條封閉下去的道路,那就會使一千多暴動的農民全被待機于藩鎮境內的洋槍部隊消滅乾淨,然後我們當地的戰鬥團再消滅獲勝的追蹤隊殘餘人員。但這種事現實中能做得到嗎?龜井銘助當然看得出這根本不可能,所以斷然下定決心結束這『自由時代』。這種情況之下你還能說是敗北主義嗎?銘助把我們這塊土地編入藩鎮權力管轄也是被迫無奈的,後來證明也只有這麼辦才行。當然這並不是說未來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再前進一步,聯繫後來發展到第三起暴動的歷史脈絡,就不能不說龜井銘助政治上的判斷是極為出色的。就『自由時代』的結束來說也是如此,在這之前多年來我們這塊土地只是個荒村僻埌,處於藩鎮權力之外,以那種方式編入藩鎮,僅就概不追究以前的責任這一點來說,導致這樣的結果,難道不是恰好表明龜井銘助的外交能力卓越麼?而且,銘助一旦站在反權力一側時,他的實踐也十分幹脆利落。第二起暴動的圓座墊形狀的旗幟,現在仍然保存在新制中學裡,你大概看見過吧?」

  「我對於圓座墊式的扁圓狀,因為前不久才知道外界稱我們這地方為甕村,所以曾經再一次思考它。我認為龜井銘助肯定知道『甕』這個名稱,對於這個名稱暗喻的內容,他的理解也和我們當地人完全一樣。雖然人們稱之為圓座墊形扁圓狀,但不是圓座墊形的。這一點,和別的地方暴動旗幟上所畫的圓墊形扁圓狀是不同的。我注意了,那是甕狀的。把圓座墊扁圓狀的村名畫成圓環,是為了招引暴動的人,這大概是為了表示平等地分擔責任吧?但是龜井銘助的扁圓形上,在圓圈的周圍寫的村名裡,暴動口號的結尾處明確地寫上吾和地的村名。沒過多久,龜井銘助受到藩鎮權力特別追究,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毫無警惕地寫上村名,這是為了什麼?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但是把群起暴動的各村村名排成甕的樣子,其中把我們的地名包括在內,我是通過甕棺的暗喻理解的。這是銘助再度向自暴自棄的農民誇示冥府的力量,幽暗的力量,企圖以這種形式激勵他們。這樣一想,就找來懷有這種構想的人所寫的自白書讀了一遍。但是這些東西無非是毫無丈夫之氣,可憐巴巴地說,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式參加了暴動黨徒一夥,自己前往集合地點時,集會已經開始了,等等,只是反來複去地哭訴這些話而已。」

  「你說的這哭訴式的自白書,在他一生的經歷中,就寫這個東西的時間來說,這樣陳述是不是最合適?可是進了監獄他的風格大變,和以前是完全對立的,寫下來的全是強而有力的話。那是一封極秘密的信,要求用槍武裝的人們風湧而起,向我們這塊土地進軍。此志未遂他就死在獄裡了。在給你的祖先當時他的家屬的信上,他發誓說,如果自己死在獄裡,肉體雖死然而靈魂仍留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決不升天。實際上,留在地上的銘助的靈魂指導了第三起暴動,而且,因此終於使三起暴動無不具有重要意義,這樣說決非荒唐無稽的話……」

  解決第一起暴動的時候,對於農民提出的要求,藩鎮權力只接受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暴動提出的所有根本性問題,沒有成為藩政改革的方向。然而對於這次暴動持溫情的一派,後來終於失掉勢力。而且,站在他們一邊的藩鎮頭領最終被命令隱居于江戶①一帶。這位藩鎮頭領在任期間曾把龜井銘助請到城裡,就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文化水平,發表了一通滑稽話。銘助煞有介事地講的一番話是這樣的:「悄悄地定居在盆地的祖先,是長曾我部②的遺臣,都是深受相應的文明薰陶的人,在長期同外部世界隔離的生活之中,文化上倒退了。

  照那樣子生活下去,我們恐怕要退化到猴子那種地步。因為藩鎮寬大為懷,把我們拉回到文明世界裡,實在值得感謝。雖然太晚了,好在沒等到退化到最後就給拉了回來,真是幫了大忙。我們跟藩鎮老爺以及高官們要求接受我們,可是費了大事,辛苦備嘗啊。為了遷就盆地上文明退化的人們那種水平,實行語言簡化方案,規定專人負責,讓他當作終生事業幹下去。本來,完成的簡化語言為數不多。比如說,狗稱作『汪』,貓稱為『喵』,天上飛的都叫『波波』,水裡的全叫『突突』。這種簡易語完成的時候,三歲童子能說的話之外全都放棄,我們的語言先實行最單純化。但是山坳裡的百姓們還是需要更複雜更多的語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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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現在的東京——譯注
  ②即:長曾我部元親(1539—1599)。戰國時代武將。長曾我部國親之子。曾任宮內少輔,土佐的諸侯。兼併四國之後降于豐臣秀吉,為秀吉征伐九州大賣力氣。曾兩次率兵攻打朝鮮——譯注。

  把藩主擱在江戶城外,讓他閑起來的新勢力新規定了稱之為「戶口稅」的人頭稅。「戶口稅」對於我們當地人來說是最殘酷的稅。長期以來獨立于藩鎮權力之外,因而財富積蓄豐厚的地區的「戶口稅」,一戶交的稅等於普通村一百戶交的。權力控制之下的民眾因為戶籍登記沒有思想準備,所以此時仿佛遭到致命的一擊。這種政治思想通過如此辛酸經驗,是龜井銘助以下我們當地的人們所共有的。

  為了對抗以這「戶口稅」為頂峰的新強硬政策,所以才制定新的第二起暴動計劃。主要構想和當初第一起相同,但龜井銘助給它換上了新的方向。具體地說就是按以前的行動計劃行事,以沿河一帶的我們土地作為前進基地,在那裡整頓齊備,然後一舉越過山脈。要求大家在武士們的追蹤隊在藩鎮邊境集結完畢之前就展開電擊作戰。對於這個構想,龜井銘助後來作了根本性的改變,在作戰會議上,他講的一番道理的確很有龜井銘助特色的。

  他認為,第一起暴動既然沿河溯行而遭到失敗,第二起暴動就要把上行下行調換一下,非得反方向而行不可。這就是說,理所當然地必須順河而下。暴動成功與否,並不是靠人的智能預先計算到的。而且超過人類智能但與人有關的還有天地、左吉、上下、陰陽、明暗,開始是天,其次必然是地,上在先,其後必是下,依序反復地試驗下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掌握人智之外的東西發展趨勢。龜井銘助的此項主張,經過一番論戰終於取得優勢。

  銘助決定了戰略大綱之後,立即研究並制定了經過深入而周到考慮足可隨機應變的戰術,付諸實行。既然所有過程的周到準備全是在他精心指揮之下進行的,所以在暴動的實行階段他是否參加就並不是主要的了。參加暴動集會的農民們稱自己是黨徒人,他們自己做了表示自己處境十分困難畫著小○圖案的小旗,揮舞個不停。但是,黨徒人每人都到場參加同藩鎮的交涉,然而只讓他們高呼口號:「別上當!別上當!」除此之外不得發言。黨徒人必須這樣喊叫著,直到黨徒人的代表們拿到撤消增稅、撤消新稅的「保證書」為止,一直監視現場。

  暴動不是朝著我們這裡溯流而上,而是沿河下行。對於這一點,暴動之後下游各村批判龜井銘助說,他這是為了保護他本村免遭塗炭。但是,這一戰略轉換,以及全部家當裝在草袋裡背在身上全家參加的新戰術,使參加暴動的各村村民一致奮起,大大增加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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