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四九


  從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直到「自由時代」,始終一貫同外界隔絕的局面一下子被打開了。使這裡上升到地形學的位置,暗喻的禁忌下降到無足輕重地步的一千多農民,把挺進此地作為別無選擇的最後行動,仿佛完成一項重大儀式一般開始了集體行動。因此,這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會想到自己是在祖宗代代禁忌的領域,也就是在等同冥府的甕中吃飯,喝當地釀的酒,已經是不容爭辯地陷自己於污穢的境地了。

  凡是畫上畫的峽谷和「在」的人們同暴動的農民無不這樣和睦親切,但是實際他們把這裡當作中轉站和給養基地,足足閒居三天,據說,暴動集體的人雖然穿過山脈而去,也沒有被鄰藩趕了回來,其次,為了作好聯繫工作已經提前派人出去了,這三天就是為了等候他們的回音而花費掉的。但是第三天,他們發現,把他們當作造反的本藩鎮有五十五支步槍的武裝追蹤隊,在九十九道彎登山道路的高處布好陣勢。這情報還沒等到傳遞到峽谷的暴動隊伍指揮部,藩鎮武裝的指揮人員就下山奔峽谷而來了。

  一隊武士出現于「在」通往峽谷的道路上時,和標誌著穿山小路的同森林相反方向的斜坡上,在覆蓋峽谷全長的距離上早已水平地散開的步槍隊一齊開了火。驟起的藍色硝煙明明白白顯示了隊員的所在位置。藩鎮追蹤隊的領導也罷,暴動集體的成員也罷,無不大吃一驚,趕快臥倒,雙方大幹一場的威風立刻大減。兩個營壘之所以都大為狼狽,是因為雙方都知道開槍的不是自己一方的人。但是,那槍聲又不是他們雙方出於誤會的僅僅出於鳴槍恫嚇。這個步槍隊原來是破壞人組織的,也就是屬￿村莊=國家=小宇宙戰鬥團的。因為創建期溯流而上時,炸掉大石塊和墨硬土塊的破壞人是火藥專家,當初由他組織起來交給他的接班人率領。戰鬥團在暴動集體進駐他們這裡的時候,立刻從峽谷撤到森林裡,按龜井銘助和老人們的指示,必要時以遊擊隊從側面攻擊暴動集體,並且作好戰鬥準備。藩鎮的武士團出現時,是龜井銘助向他們下達開火命令的。總而言之,談判伊始,作為媒介者,先對他們雙方施以恫嚇。

  我們當地出現於外部世界的歷史而顯示其作用,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一聲令下一齊開槍,使兩個營壘為之震動,感到必須重新考慮問題,這時,龜井銘助就把居間調停的任務攬到了手,而且認真去作。銘助和老人們找到藩鎮權力的代表者們那裡,把他們請到峽谷共有地上的大倉房。暴動集團的主要人物已經等在這裡。藩鎮權力和暴動集體的代表一致推舉銘助和老人們居間調停。暴動的一方在人數上占壓倒對方的多數,但是在險峻的隘路上只能單排前進的情況下,如果有五十挺步槍的隊伍埋伏在山路兩側,那樣的戰鬥對他們是十分不利的,這一點他們很清楚。至於藩鎮權力代表這一方,他們也很清楚,假如暴動隊伍下定決心以峽谷為據點固守下去抵抗到底,那麼,光靠目前在藩鎮境內待命出擊的追蹤隊是壓不住暴動隊伍的。

  於是由龜井銘助和老人們提出的停戰協定上規定的條件是:暴動集體就地解散,人員各歸各村,藩鎮權力代表者考慮暴動者一方的需求,不給以報復性的處罰。實際上,對於暴動的主謀者也並不是根本沒有給以處罰,不過藩鎮代表悄悄地接受了暴動者要求的各項條款,可以說這是藩鎮代表明顯讓步的協定。但是,藩鎮雖有所失卻因此而大有所得,這就是,把一個經營得物產豐富,特別是蠟的生產力非常之高的一個村莊置於自己的統治之下了。這樣,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自由時代」從此告終。

  7

  妹妹,我們本地對龜井銘助的評價認為,對於蘊藏著往往有可能逆轉的活動性的事,比如說只要看看對這第一起農民暴動的處理就能理解。暴動的一千多農民和藩鎮追蹤隊的衝突勢必以我們這裡作為主戰場一決雌雄的時候,把我們的鄉土從這場危機中救了出來。但是也正因為此舉,卻使我們的「自由時代」輕而易舉地結束了。肯定從那時起村莊=國家=小宇宙對他就有過批評,原因是龜井銘助所完成的事具有多義的意義,引伸地說,這也表明了他在作人的根本問題上就有多義性。後來這種批評越來越深入,終於把他推到稱之為銘助老兄的「晦暗中的神」境地。藩鎮權力也認為,年輕的銘助已經是個萬萬不可疏忽大意的人,關於這一點還有另一個插話流傳下來。據說:

  農民暴動之後,來自藩鎮的包括諸侯的家臣之長在內的高級官僚們首次視察盆地這一天,龜井銘助預先佈置好,在圍繞峽谷的兩座山半山腰各個地方大放焰火。銘助說這是迎接藩鎮權力代表誠心表明恭順之意的焰火,但是,這個佈置和那次農民暴動的代表和追蹤隊首領們會面時放槍的地點大致相同,純粹是一種計策。而且,當焰火升空時,年齡和少年幾乎相仿的龜井銘助,對於此起彼伏巨大響聲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般歡呼雀躍……

  「你是這樣評價龜井銘助雙重意義的性格。於是,我們劇團的人有的就覺得有趣,相信你的評價。但是,正因為我作為和他屬￿同一家譜,和他有血緣關係,所以對於給予龜井銘助的積極評價反倒持懷疑態度。」

  這位導演似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才這麼說的。妹妹,這時我暫時屏聲靜氣而且有意識地欣賞導演那略顯疾促的呼吸,我們在沿運河的供遊人散步的道路上漫步。

  「我在第一起農民暴動的處理階段,並沒有覺得龜井銘助把複雜而深沉的人格展現出來。但是,正如我在同諸位演員所說,他在第二起暴動所起的作用,以及受去世的銘助影響而舉行的第三起「血稅暴動」中,那是誰也無法否定他那獨特的風采。我們當地稱他是一頂高帽子就足以使之得意忘形的那種人,他發揮了令人難測的才能,他善於推廣運用自如的戰略戰術,使掌握他這種戰略戰術而戰鬥的農民終生用不盡,使它徹底地活在他們的心裡。」

  「不過說龜井銘助喜歡戴高帽子可不大對頭,是不是充其量不過是無政府主義才子而已?我雖然是搞戲劇的,但是我可不因為他是農民暴動的領導者就把他當作喜歡戴高帽子的人,也不把他評論為演技派。你也說過,調停第一起的農民暴動時,「自由時代」乾脆告終這一事實本身,對它就有各種各樣的批判,但我以為那是敗北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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