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四八


  魚井銘助和輔佐他的老人們組成的外交團,對於自稱為了前往京都、大阪而脫離藩鎮終於來到盆地,然而政治行動計劃卻漏洞百出的人們,卻以嚴厲的態度對待。那些人說是去京都、大阪是為了搞革命運動,但是他們現在成了告密者,向四國山脈這邊的藩鎮權力機關揭發這裡是避世的荒村,這對於保衛來說是很重要的事。用新式武器嚴格訓練過的青年人組成的戰鬥團擔任了這項任務。

  對於這一事件,在以暗示形式類似民間傳說的傳承中,指的就是建設在峽谷共有土地上,不久破壞人回來就生活在那裡的大倉房發生的事件。有一次,十名武裝人員出現于盆地,他們把好心給他帶路的孩子們當作人質,鑽進大倉房固守。那裡是寂寞的當權人物破壞人生活之處,基本上是一個難以攻進去的小城塞,而且大倉房儲備的糧食,對於不可能期待外部世界對於我們給以支援的歉收、顆粒無收的災年,必須賴此度荒的本地來說,是絕對不能燒掉或遭到污染的。何況現實生活既需要它,而且也具有象徵意義。

  既要完好如初地保住大倉房,而且還要把他們一網打盡,究竟採取什麼戰術?於是決定對於武裝齊備又拉去人質的凶漢首領行騙,說峽谷有一家的姑娘和他們的人結婚,婚禮必須由他對新娘、新郎致祝詞。婚禮辦得既隆重又熱鬧,就在婚禮進行中把那首領和他的同夥全都斬殺。這次行動充當囮子的新娘後來長壽,能詳談她晚年生活情況的大人們,我在孩子時代隨處都有。她當時的年齡還不能算姑娘,只是一個少女,那首領在發表祝詞中受到襲擊,混戰中她腿部受了誤傷而落下了殘疾。她終生未嫁,給鄰居幫忙作些簡單的活,一個人過她的日子,大人們談起她來時,仿佛她剛剛離開大家,沒有一個人不懷念她。

  因為是孩子聽來的民間傳說式的傳承,把這插話改放在「自由時代」末期的歷史環境裡再看,其輪廓就更具體而清楚。這幫兇漢們起初也是為了到京都、大阪搞革命運動而逃離藩鎮的,他們一路上為了躲避追蹤隊而來到盆地。但是他們在這裡受到客人般的接待期間,已經喪失了去京都、大阪的意志,成了只想賴在我們這裡白吃飯的人。儘管老人制止,但是孩子們不聽,和他們混得很熟,結果被他騙為人質。凶漢們的首領中了假婚禮的計,對於那個一眼就看得出卑鄙齷齪,然而卻一心想跟盆地的姑娘喜結連理,夢想憑這婚姻關係取得留在此地的權利,給他一個媳婦,對他來說豈非難以抗拒的誘惑?這幫化為凶漢的武士在此作客期間由龜井銘助負責接待他們,他是個年輕人,所以洞察青年人心理,據此確定戰術,果然一箭中的。

  但是龜井銘助以其卓越的對形勢的判斷力和外交手腕完成的巨大的任務,還是「自由時代」即將告終的時期,那時,我們當地遭逢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危機是從我們這塊土地被下游整個流域的農民武裝暴動全部佔領開始的,實際上他們明明知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存在,但是他們稱我們這裡為甕村,把我們這裡看作決不能涉足的禁忌之地。

  維新過程中發生的三個武裝暴動之中,龜井銘助在這最早的武裝暴動中所起的作用,和下一個武裝暴動,也就是把他作為主謀者而受到藩鎮權力嚴厲懲處的第二個武裝暴動正好相反。他在第一次的武裝暴動時,是暴動者和藩鎮之間的仲裁人或者調停人,和藩鎮權力並沒有對立抗爭。但是也不能單純地說他的作用在第一次暴動時期站在藩鎮一邊,替鎮壓暴動出了力。如果實際上確實那樣,三十年後同屬原來的農民,不可能讓銘助在新的暴動中發揮重要作用。第一次農民暴動時的銘助,在造反的農民力量和藩鎮權力之間,以及和山脈那邊的相鄰藩鎮的影響力之間,使複雜的力量關係達到平衡的人。農民是這麼評價他的,藩鎮權力也同樣信任他。如此這般的龜井銘助,在第二個農民暴動中他參加到農民隊伍裡了,所以藩鎮權力要堅決懲治他。

  龜井銘助對於從峽谷流出的河流一帶兩個暴動,從表裡兩個方面給予了影響。而且他死於監獄以後發生的第三個暴動,甚至維新之後的「抗稅暴動」,也把龜井銘助聯繫在一起,是因為凡是對於暴動有表裡兩方面經驗的人,就要考慮第三起暴動該怎樣進行,以此為契機,農民們決定了最後一次暴動的戰略戰術。

  第一個暴動,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來說,就像早晨起來看見夜間的一場大雪覆蓋了山川大地一般,全是外來的人,想抵抗已經來不及了。這是遠從創建期以來巨大的異變,但是當人們發覺的時候,暴動的農民像洪水一般漫了進來,而且,來自下流的仍在溯流而上,向盆地湧來。那陣勢,與其說它是農民暴動,倒不如說它是原始武器武裝起來的農民集團以大規模陣勢突然進駐更恰當。父親=神官說,到盆地來的農民足有一千人之多。因為人數之多超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總人口幾倍,所以根本無法抗拒。只是因為飯給做晚了,盆地便遭搶劫。

  這個暴動隊伍和逃離蕃鎮前往京都、大阪搞革命運動的人們目的相反,他們是傾巢出動逃往相鄰藩鎮。他們在這裡臨時設營佈陣,然後由鄰藩權力機構和本藩敦促農民返鄉的權力機構展開交涉。農民不管暴動是否能夠成功,反正農民逃離他們終生耕種的土地的暴動相繼蜂起,最大的願望便是如何才能更快地向鄰藩管轄之內移動。暴動隊伍把我們這片土地當作此項移動的中轉站和補充給養的基地。而且暴動的千余農民大隊伍全是順著河流溯行而上的。這條道路是當年破壞人領導之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歷經千難萬險,溯流而上,炸掉大石塊等等之後,又遭逢五十天大雨,很難再次有人循此到達的那條河道。從創建期開始直到現在即將告終的「自由時代」的整個期間,傳承上從來沒有提到過哪一個人順著這條路進入我們這片土地,然而,暴動的農民就是沿著這條不是路的路進入峽谷和「在」整個區域的。

  暴動集團進駐我們這裡,並不是他們逃往鄰藩領內過程中偶然發現我們這個偏僻荒村的。暴動軍團整隊進入盆地,它的成員並不是每個人有掠奪行為。描畫這次暴動的畫卷,父親=神官曾把倖免散佚的一部分給我看過。畫卷也許本來就是唯一的一張。那上面畫著破壞人雖然年逾百歲依舊鍛煉他那仍在成長的身體,在俯瞰峽谷的山頂處懸崖上,就在大白楊之下足有十鋪席大小的平臺上大擺宴席的盛況。客人是暴動的頭領們,作陪的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顯得特別年輕真像個少年一般的龜井銘助也畫在上面。主客雙方毫無拘束地推杯換盞,從那多層食盒裡抓顏色鮮亮的乾果或幹燒的下酒菜。畫面下方,峽谷的風景盈幅,隨處可見暴動的農民宿營的小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姑娘媳婦們來往不斷地運吃食和酒,整個場面就像過節一般歡樂祥和。

  當然,這是一次歡樂祥和氣氛肯定蘊涵著強烈緊張的令人頗感奇妙的興高采烈的聚會,聯繫我前不久才知道的對我們此地稱之為甕村這一稱呼,妹妹,我不能不想到值得懷疑的以下事實。暴動的領導者們,對於這條河的腹地之處的盆地,遙遠的以前就知道這裡雖屬荒村僻壤,然而卻蘊藏著極為豐富的物產。他們外界人把這裡稱為暗喻冥府之意的甕村,看作諸多禁忌之地,所以才沒有到這裡來。但是,按祖宗代代相傳的條條框框已經活不下去的時候,當他們想到採取行動,從根本上推翻那些條條框框的時候,他們暴動軍團就甘冒禁忌,有意識地向著甕中冥府進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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