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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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妹妹,導演教我訓練身體,我給導演講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這樣交換授業進行了幾次。我想,導演因為預計的效果沒有在我身上取得什麼成績一定很著急。據他說,我因為幼年和少年時代的各種影響依然存在,所以和他的訓練體系是矛盾的。我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走路姿勢確實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毛病,這毛病又是父親=神官強加於我,要把我培養與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這個任務使我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因而陷於不安和迷惘的時候造成了這種毛病,我想起源就在於此。於是我就承認了,導演也一改只在後臺指點的工作習慣,表現出與他年齡相應的直爽、對我這樣說: 「和你相反,我開始步行時就有意識地調動身體各個部位,是從對於自己是出生於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之中而感到恐怖時開始的。但是我從此認真思考,出生不是我自己的意識所能選擇的,然而必須想盡辦法,把所謂不能更改的事態顛倒過來。也就是把最後一批孩子之中這樣必然的命運,改變成自己希望接受的命運。事情就是這樣。從這一設想出發,把自己的一切都要重新結構,其次是行為舉止都要改變,朝戲劇這條道路發展。甚至於生活細節也都是如此。比如說這走路吧,身體的各部分都讓它意識化,力求顯著地表現出新的自我。」 那時我和導演都穿著把眼睛、鼻子周圍弄得很窄窄的帶帽子的防寒衣,一邊談話一邊還要擴大視野,便大幅度地擺動著頭部走過了車流不斷的橋。你現在清楚了吧,這個動作就是當時從那位導演那裡學來的方法。妹妹,導演一旦預定下什麼時候排練什麼,他可不允許隨便更改,所以我們在霧雨中徒步走。過了橋之後路程就完成了一半,回來的路線是沿著運河的水流走。 我曾經多次以同樣的感情在這個地點取得的經驗是:順著水的流向走,比逆著水流走,情緒上有明顯的解放感。這也和想到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乘船又拉著爬犁溯流而上的困難感覺所誘發的。本來,那些創建者們從河北向著水源溯流而上的行旅,原定目標既然不是原生林深處,只是以那條河流作為嚮導,那麼,也許是那條河和溯行者們在航行中結下了深深的情緣所致…… 「我們當地的河和魚的狀態,在你離開峽谷的時候,還是那麼糟糕嗎?」 「河和魚?和『自由時代』的傳承所說的比較起來,無論什麼都糟糕,所以河和魚當然也不例外。」 「不,不要和『自由時代』比較,即使和我的兒童時代比較,和我最後一次回峽谷的時候比較也差得遠,那時候,河本身基本上和污水溝差不多,品位降低到說起來丟人的地步。你說的『自由時代』仰賴于一切自然條件,河就更有重要意義,那裡的魚是主要的蛋白源。起初因為沼澤地流出來的黑水有毒,所以流經峽谷的那條河的下游連一條魚也沒有。也是魚類專家的破壞人終於在我們當地的範圍以內發現了資源豐富的嘉魚和江鮭,所以妥善地管理了這項資源。大閘這個設施在如今的峽谷口河灘一帶還有吧?破壞人利用那一帶河床露出來的石頭,建造了大規模的魚閘,有一個時期他在大閘旁邊建起小屋就生活在那裡。河水一多,甚至鰻魚也跳上來的時候,就更需要加強管理了。只有這樣才能提高捕鰻魚的效率。大閘旁邊的溝是引誘鰻魚的好地方,當初精心設計的。鰻魚的藥用價值高於食用價值。有一個時期還養殖鯉魚。這些都是按破壞人的構想辦的。大閘的管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還繼續了許多年,但是五十天戰爭時,『瓶頸』地帶遭到破壞,一切都垮了。荒廢的大閘後來似乎沒有復原。我和你熟知的大閘是破壞以後的。然而和我兒童時代比較,前些天我們看到的河與魚品位低下,我以為它足夠地說明了峽谷和『在』的人對於我們這片土地的河和魚的態度和從前大不相同。」 「我小時候河裡雖然有魚,可是臭得不能吃。」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了給魚餵食,開始在河邊許多地方扔海魚的魚雜碎?我回來的時候,河裡到處漂著海魚的魚頭和魚骨,看看孩子們釣上來的魚,原來那是特意往河裡放養的魚,和我們抓住的魚根本不是同一種類。然而那些孩子們說他們不吃釣的魚。浪費魚資源本來是我們當地最大的禁忌。根本沒有必要給放養魚投魚餌,實際上是往河裡扔垃圾,我以為這是犯了『自由時代』以來另一個糟蹋河流的禁忌,這是想把這個禁忌徹底打垮的行為。本來,峽谷的河是不允許把足以顯示此處有人生活的東西流出去。我們這片土地從創建期到『自由時代』,為了保證共同體的安全,這項工作十分必要,所以破壞人特別認真貫徹。大閘本身就是監視不准流出任何東西的關口。破壞人早晨上到白楊樹那裡,察看峽谷和『在』的情況,夜裡到大閘旁的小屋睡覺的時期,表明了他這造林和水產專家的兩個側面,但是具有更重要意義的是,這意味著他一方面把森林的魔力掌握在手,另一方面又把河的魔力掌握在手。所有這些,如今峽谷和『在』的人全把它們取消了。大白楊已被伐掉,河水已被污染……」 「怎麼,好像責難起我來啦。實際上我們這些孩子們對於那些釣上來的魚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滿意,可是真正釣魚的孩子也太少。再說,海魚的魚骨頭淨紮腳心,所以在河裡游泳的人也沒了。這種事態的開始,根本原因就在於,我們當地認真的取締污染河川行為的老人們沒有了。」 「假如老人們有那份精力,而且在共同體裡仍然掌握著權力,對於這種明目張膽地違犯禁忌的人,一定把他們從我們這片土地上流放出去,或者另外給以某種處罰,決不寬宥。」 妹妹,我們以話引話,從這裡又談起違犯村莊=國家=小宇宙禁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綽號「牛鬼」這個人,這人你是知道的。現在想來,年輕的導演對於我所談的已經早有耳聞。不過,他對於自己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間,對於通稱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關心。妹妹,我和導演這兩代人對於「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於對於稱原重治為「牛鬼」的基礎的習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驚異的是青年導演堅持說,在我們當地的秋祭上他沒有看見過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潮是巨大的黑牛從神社的石階往下跑著追人,據說只有破壞人才能和它格鬥。 解開韁繩的牛鬼,在峽谷和「在」橫衝直撞到日落黃昏。到處威嚇蹂躪,無處不去,大施淫威,孩子們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風。當然,儘管牛鬼踏地如雷聲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實際上不過是黑麻布蒙上一個竹子做的框,裡邊藏著二十條壯漢而已。竹竿挑著一個假牛頭上塗上紅綠黑三種顏色用以嚇人,身體裡藏的是峽谷和「在」的人。相對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臨近節日,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交換的下述傳說,就給人以新的恐怖感。說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學生。 警察和憲兵想破案,但是家長們說把孩子獻給神了,應家長們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結。還有一年,衣著華麗的姑娘怕弄髒衣服而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為躲避沖過來的牛鬼而伏在田裡,結果是她們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壯漢輪奸。這個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處罰,真正的強姦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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