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三九


  2

  妹妹,第二次談話是在路上邊訓練邊進行的。果然如我頭一天所瞭解的那樣,作為把形體訓練當作演技指導中心的導演,他會想到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者的肉體也需要鍛煉。這也是我同他談他計劃中的戲一項回報吧。我穿上借用的訓練衫和膠底鞋,跟著導演出了門。從地理上說,我們是從武藏野臺地尖角的丘陵地往下走,直向以多摩川為水源的運河。我們走在軟柔青草的金不換繁茂的葛草之間的道路中間,伸直腰板,讓以準確步幅和優美姿勢的青年走在前面開路。

  我已經有些氣喘,再說那厚膠底鞋也不習慣,所以幾次險些摔倒,但是仍然緊緊地跟在他後面。走到運河時,兩邊的散步場的這一邊有禁止汽車穿行的鐵棒,他的姿勢和步幅不變,以計算好的訓練有素的形體動作從那鐵棒之間穿了過去。然後是一瞬之間放慢步伐,這樣我就趕了上去和他並肩而行,朝運河上游走去,這時他才往右上角看了一眼。受他的暗示,我也隨著他望去。妹妹,丘陵地上是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疏林,其中有松樹和光葉櫸樹的粗大樹幹聳立著。

  「你孩子時代破壞人栽的樹,就是常說的那些巨樹還有吧?」青年人連氣也不長出一下,聲調控制極佳地問我。隨後說:「據說百草園的植物以及其他等等依舊……」

  「上國民學校的時候,和妹妹或者朋友們去過百草園舊地,也曾找到過從前沒有過的植物。不過,破壞人開墾了溪流源頭那塊地方,創辦了百草園,並且嚴格地管理,為峽谷和『在』的人們生產藥品,這可是創建期半神話一般的傳承啊!」

  「龜井銘助把那百草園破壞了,這事你聽說過嗎?」「啊,不是那麼回事。破壞百草園的,是以藩鎮權力作後

  台的人們。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傳聞,是龜井銘助起義之後遭到鎮壓從藩鎮來的人硬說起義興起的時候用我們當地百草園的毒草煎了汁,想把這種毒汁投到藩鎮首府上游的水裡。是他們編造了這種口實而把它破壞的。我想,從整個事實經過來看,很早之前倒是龜井銘助把業已荒廢的百草園大力整頓了一番。因為銘助的《獄中記》裡仍然保存著他寫下來的長長的計劃,對於破壞人創辦的百草園殘存的植物作了系統的分類。包括這一計劃在內的《銘助文存》你看過了吧?」「即使在戰爭期間,龜井銘助的事也被看作奇恥大辱,我的祖父和父親不是因此而受到處分了麼?我的家什麼也沒有剩啊。我兒童時代的夥伴們只知道百草園這個名字,根本沒有去看過他的遺址。那些巨樹,特別是巨松,我上小學之前就遭了象鼻蟲災,全被毀滅。那巨松的毀滅,也許就是我們當地消亡的前兆。」

  「遭象鼻蟲災的那棵巨樹,是不是看來沒什麼希望的時候就伐了?」

  「河下鎮的採伐隊進來了,坐著大型軍用卡車來的。我還不知道被佔領,但是我想到佔領軍就是以那樣派頭進來蹂躪孩子們內心世界的。我們大家考慮過,為了保護那巨松組織了遊擊隊,大人們抵抗採伐部隊就足夠了。可是,這時採伐部隊因為事故死了兩個人,原因是那巨樹長在危險的地方,需要在那種地方進行採伐作業,發生事故是任人皆知的事,然而他們有人卻說被我們在山裡幹活的人殺死的。而且居然把這種謠言信以為真,採取報復手段,即使預定的作業已告完工,採伐部隊不僅伐完了遭象鼻蟲災的松樹,而且把破壞人造林成長起來的巨樹也一棵棵地伐倒。我懷疑為什麼允許他們伐根本沒有病蟲害的樹。不過我也想到,那時候的峽谷和『在』的大人們不僅沒有預測到事態的發展而事先和他們敲定,而且連事後讓他們停止過量採伐的力氣也沒有了。」

  破壞人造林成長起來的巨樹林,被外來者全給伐光!我再次為這件事心寒不已。妹妹,我雖然知道那是前不久發生的事,已成過去,但是時至今日我仍然仿佛看到,我們當地仍在血一般的煙塵覆蓋之下,巨樹林的大樹依次倒下去了……

  「說實在的,我在那時候之前,曾經幾次聽說你是本地最後一批孩子們之中的一個,但是我想,不可能吧,於是有的地方把你估計過低。那是因為我的母親只要聽說峽谷最後生孩子的女人這個詞就非常厭煩,總是對這瞎猜瞎想的傳聞持否定態度。對我父親說起這事就發火,她說:今後這片土地上再沒有新生的孩子了,世界上哪裡有這種先例?但是,我這位母親只要出門一步,就像內心深處帶著幾分恥辱感一般,低著頭走路,和誰也不搭話,隨後就忙忙活活地回來。不過我這個孩子可是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我是我們這塊土地上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不過,自從發生巨樹林被大面積採伐的事情之後,總覺得如果像這樣不論什麼都一垮到底,我也就只能相信自己是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了。和母親走在外邊時的感覺一樣,總覺得實在害臊。想到這些就很難睡著,睡著了也作可怕的夢,夢見自己是這個地球上最後的孩子。」

  「現在你自己感覺到你是陽性的、生命力旺盛那一類的人

  麼?為了這個,你就必須克服各種各樣困難。如果一個人他自己確實感到他是一個共同體的最後的孩子,那麼想一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導演照舊按計算過的而且久已成習的活動身體的方法,迅速地轉動幾下腦袋,有些輕蔑地看著輕輕上喘的我。他的話對我表示同情,但是我卻心裡不大痛快。不過他還繼續向我打聽。

  「繼創建期之後的『自由時代』這個時期,具體地說有多長?我想知道它,所以作了些調查。但是老人們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活了一千年的老人,也有的老人說『自由時代』本身就是半神話的,用現實的時間長度無法測量。如果想到這說法未必沒有道理,那就會想起有的說法是維新之前大約二百年。近似神話的也是如此,那些類似士兵身著暗色軍服的伐木部隊所伐的巨樹,肯定是『自由時代』遺存,所以,即使沒有說它確實是破壞人栽的也無關緊要……」

  於是,我對青年人說了關於「自由時代」,也就是關於從創建期到村莊=國家=小宇宙收編在藩鎮權力之下的歷史。即便那裡面夾雜著神話成分,我也認為只要具備神話性的正確,對於歷史的事實就不打算輕視它而使它降格,這是父親=神官對我進行斯巴達式教育的成果,也是我獨立的思考。妹妹,對於我來說,這是作為一個寫我們當地神話與歷史的人來說,純屬畢生工作中打草稿式的練習作業。儘管好久沒有運動過,有些上喘,然而我卻對他談得很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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