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三八


  「那是。銘助和天皇家的太陽神末裔相反,正因為他是幽暗力量的代表,所以出現了峽谷的姑娘因害怕癌症而投海的事之後,附近的老太太們就向銘助祈禱。我以為,峽谷的人們給『幽暗中的神』銘助點長明燈,或者上供一事,是不是因為黑暗和邪惡的力量作祟,對於採取自殺這種行為的人,希保佑身患癌症而絕望的女人,滿足她一死了之的願望,不要讓她們半途而廢。老太太還在我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多方關照,這回是想給我以壓力。她們想對於癌症這種自然秩序的混亂,與其求神,莫如倚靠『幽暗中的神』。所以我以為這也是對於從船上跳進大海的妹妹希望給以幫助的祈禱。銘助不就是接

  受這類祈禱的神嗎?」

  「你方才說過小時候曾經看過那出戲,說是從前的兩級小學高小班的學生演的,現在就是新制中學生啦,龜井銘助這齣戲是一出什麼樣的戲?臺詞的片段還記得嗎?」

  「記得。不過那不是我孩子時代聽來而記住的,是醉漢吟頌龜井銘助的名句和結合看戲那天的情景,我就把它當作實際上從舞臺上聽來的。反正我記得這句臺詞:

  人是三千年才開一次的優曇花!

  給他穿上帶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黃色加綠色的戰陣披肩,戴鮮紅太陽徽頭盔的漢子就這麼喊,有太陽徽的軍扇刷地一下打開。這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楚。」

  「帶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黃色加綠色的戰陣披肩!」

  妹妹,導演是這麼說的。他的天真爛漫和他的年齡是相稱的,而且很高興。學校的演藝會演出並沒有禮堂,舞臺也狹窄。演員全是孩子,可是披上菊花和太陽徽的戰陣披肩,倒很夠氣派。

  「而且那個銘助得有在京都招收的左右各兩名家臣,所以,五個人一站,舞臺就全滿了。家臣的任務是當軍樂隊。伴著銘助的喊聲,演奏大鼓和鉦,還有兩種笛子,這些家臣們演奏得挺熱鬧。那舉止、動作、那神態,家臣隨從等等,都跟傳說的一樣,好像銘助進藩鎮首府時就是這個氣勢。軍樂隊熱烈演奏中,仿佛和那噪聲對抗一般,扮演銘助的帶假鬍鬚的孩子連喊三聲:

  人是三千年開一次的優曇花!

  於是,跪在用講臺碼起來的舞臺前面待機的五六個黑衣人突然跳出襲擊銘助等人。他們打開黑白斑點的一塊大布,就像辦喪事用的布幕一般,把倒在舞臺上的銘助和家臣全蒙起來,往舞臺角上拉,那大布蒙蓋下滾動的人一點聲音也沒有,全死了。那氣氛使我感到有些恐怖。這時,我那孿生妹妹也和我在一起,結果她痙攣起來了,鄰近的女人們不住嘴地安慰我和妹妹說:那是戲,那是戲,把幕一拉開就全活了!這情景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這對孿生兄妹發了燒,被帶回家去就睡了,但是我覺得峽谷和『在』的人全憤怒了,也全都為此動起來。至少是後來我相信這一點,而且一直到現在。」

  「但是那憤怒,我以為表面上是明白的,深層又是什麼情況?憤怒指向寫劇本的教師,但是……」

  「學校演藝會的全部節目大概還沒有演完,太陽還高高的時刻,那位教師就逃出了峽谷。實際情況是演戲的高小班學生挨了家長的打,於是就找個背蔭的地方藏起來了。此刻已經不是家長在家痛斥兒子幾句就能完事的程度了,而是發展到峽谷和『在』的人們憤恨難平,一齊上了街,高聲呐喊,對演藝會上發生的事表示極大憤慨的階段。峽谷的分駐所警察無力收拾局面,他已經要求河下的警察局派人支援。那位警察大概聯繫八十年前起義的傳說,看到眼前整個盆地成了一個憤怒的漩渦而非常害怕了吧。太陽雖然落了,但是峽谷和『在』的人依舊站在街上,前來支援的警察勸大家回家,但就是不理,反倒好像故意喊給警察們聽似地大喊:身穿帶菊花徽章戰陣披肩的真可怕!把銘助當戲演討人嫌!各以各的方式表現自己的憤怒。你大概知道我們當地討人嫌這個形容詞的含義吧?它是包括和恥辱有關的所有意義在內的一句話。單憑這樣粗野的叫喊就會明白,這憤怒表明對菊花的皇室徽章和絕對天皇制犯了不敬罪,從警察的角度來說是有權取締的。

  可是警察問那些大喊大叫的人們是誰家孩子演的戲時,他們卻說扮上裝了誰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誰都是這麼曖昧地回答。再想問他們什麼,他們又喊著『身穿菊花徽章戰陣披肩的真可怕!』又到別處去了。而且,儘管他們說,把銘助當戲演討人嫌,可是他們卻趁此機會不僅沒有毀掉銘助的像,反而在這盛怒之夜對於帶柵欄門木龕裡的『幽暗中的神』,大點長明燈,成了盛大的長明燈之夜。」

  「我以為,既然如此,銘助的幽暗之力承載集體的憤怒,並且發展成為大規模的示威。由於孩子們的戲,過去一直深藏內心的感情得到刺激,終於發展成這樣的遊行也未可知。潛逃的教師是個什麼人物不知道,不管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我以為反正這漢子很好地掌握了戲劇的挑唆作用。」

  頭一回談話這一天,本來直接地走上咖啡館旁邊的大街就好了,可是那位儘管年輕但還像精於演劇的專家以其微妙的動作,令人難以反對,便在他的引導之下又回到倉庫兼排練場,到了這裡,只見兩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仍在這裡等著,這回他們表演了頭觸在椅子上倒立,先把腿伸得筆直,然後緩緩地向兩側分開,平穩掌握得很好,似乎是表演和方才完全相反的形體動作給我看。妹妹,既然這樣,我怎麼能不同他們和解呢?這樣,我就打開了同二十歲導演主持的小劇團之間的個人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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