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三七


  我故意裝出一副既特別老成持重又顯得幼稚的神態點上一支煙,看著這位大鼻頭和一張戲劇演員式的臉以及嘴唇通紅的導演的表情。

  「有的時候注意看一下才發現,近處既沒有比自己年齡小的孩子,也沒有新生的,那心情連自己也覺奇怪。我想把自己與眾不同的出生情況編個故事,聽來的全是比我大的過去一同玩耍的夥伴說的,淨是謊話,簡直是受騙上當。我把峽谷和『在』的老人們全都請到我出生的現場,請他們說說曾經親眼目睹最後一批孩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孩子的誕生情況,說的也無非是剛生下來就東張西望地瞧,等等。把我們峽谷和『在』的人看作一個種的話,最古老的這個種最完整地表現出來的就是我自己這個個體,現在想來,編出那麼多故事來我以為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連續下個不停的長時間的大雨放晴的那天,破壞人對從海上溯行而來的所有創建者們說:好,開始建設新世界吧。但是,如果是我,就扮演和這個創建期的神話相反的角色:好,我們的世界,要由我們最後建成吧!還純粹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到夜裡就想這些,十分懊喪啊。死是可怕的,然而想到自己的死是這個峽谷和『在』的最後出生者之死,心靈深處是顫抖的。我之所以插足於戲劇界,動機就在於此。我想,既然自己是作為最後的成員生於峽谷和『在』的,就把我們當地發生的事,在我死之前,全部原原本本地再現於舞臺上……」

  「戰前就有人想把龜井銘助的起義搬上舞臺,峽谷兩級小學的高小班的學生當演員,外地來的教師寫劇本,上演的結果是該劇把峽谷和『在』的人們大大惹惱了。演這齣戲的我還是個很小的娃娃,我記得我周圍的大人們都很憤怒,這事就像記得初聞雷聲一樣記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峽谷和『在』的人全體一致的憤怒啊。把話還是拉到吾和地起義上來吧。龜井銘助這個人哪,如果不算破壞人的話,他可是創建以來很有才幹的人之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主謀者,這個暫且不論,反正起義開始之後就獨自行動,成了藩鎮權力鎮壓的最大犧牲者,他具備了一個英雄人物的一切條件,但是,他卻是個我們當地的孩子們也都知道的備受嘲笑的輕舉妄動、得意忘形的人。

  這也是和對那出戲大為不滿很有關係的原因。銘助在起義之後立刻脫離藩鎮,前往大阪的路上,參加了修驗道,開始修行。這和吾和地村的另一名稱吾恥是有關係的,此時我還不清楚,只知道他進了贊岐的吾恥嶽的寺院,當了佛門弟子。後來他回到藩鎮領地,接受親屬給他的資金。這筆錢是親屬們按銘助的指示以土地擔保貸的款。原因是銘助沒有封建時期農民那種共有的傾向,把土地看得重於一切。

  銘助帶著這筆錢款再次逃出藩鎮轄區,從大阪入京都,用這筆款進行運動。主要是他當佛門弟子的那座寺院和攝政府有關係,通過這層關係向攝政府捐獻鉅款這一具體途徑,銘助的這一構想也是無可奈何才這麼作的。他的目標是:強調我們的盆地發源于平安末期①的莊園,向來直屬于天皇皇宮,藩鎮權力不得伸向此村,為此要求頒發一道詔書。實際上這樣的詔書能不能頒發下來還不知道,反正從此以後就大肆散佈單方面的理,說吾和地是直屬于天皇的土地,吾和地的人是直屬于天皇的臣民,因此,藩鎮權力對於龜井銘助什麼事情也奈何不得,甚至蓄養家臣,帶刀進入藩鎮領地。龜井銘助長期以來遭到責難的原因就是如此等等行為,而他一直不停地對外部大肆宣傳說,我們的峽谷和『在』是和別的地方不同的世界。何況說什麼直屬于天皇皇宮等等純屬自找根據全部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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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1090—1192——譯注。

  「銘助受到責駡,是因為他把我們本質上自立的這片土地置於天皇的權威之下吧?這是對我們的土地,對我們的創建者們有史以來的背叛。」

  「那麼,就你來說,沒有感覺到向外部公開我們的峽谷和『在』的神話與歷史這件事,長期以來一直是禁忌的麼?你把它的神話與歷史搬上舞臺,現在下的這個決心,將要使我們這塊地方全部毀滅,你是想靠著這個你才能從禁忌走向自由的吧?」

  「啊,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禁忌。因為我們當地的老人反對,即使對外不能上演,但是編成戲劇,重新塑造龜井銘助這個人物,處理成夢境。以漆黑的河灘為舞臺,滿臉塗得黑黑的演員,對站在他身旁的同事說的臺詞即使聽不清也不要緊,我想整個戲就這麼演。我認為,即使龜井銘助打算以天皇為隱身草確屬事實,這倒也是可利用的對象,把天皇家相對化,表明銘助總是把我們的土地置於絕對的境地,把過去對銘助的評價顛倒過來。在語言上作了這樣整理,是到了東京以後的事。不過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想為銘助作點什麼。朋友們都是年長的大孩子,既沒有玩耍的時候把峽谷的石龜比作銘助,也沒有打架的時候罵對方是呆龜。」

  「但是,你還不過是個孩子,為什麼對龜井銘助如此執著?」

  「這是因為我是龜井銘助的子孫後代嘛。也就是盆地有史以來惡名昭著的人末裔呀!」

  妹妹,我看到,年僅二十歲的導演那張大臉和顴骨周圍由於波紋一般的皺紋而染上了薔薇色,總是試探對方的那雙眼睛,焦點擴散,茫然地看著人。這個青年人,對於他一直沒跟我說他是龜井銘助家的後代這一點,似乎內心十分得意卻又感到不怎麼光明正大。從他那表情上我想解讀一張畫像。妹妹,你回到峽谷之後,現在和父親=神官一起住在社務所,那畫像就在此刻也沒人住,肯定很快就要腐朽的我們出生的老家,神壇旁邊那個薰黑了的箱子裡,而且有格子擋著的彩繪在木板上的畫像就是。大家一直稱它為銘助老兄。我想把它和那青年人對照一番。我發覺,事實上那青年人大而中間偏高略顯彎曲的鼻子,在薰黑了的銘助老兄的畫像上也是一個特徵。

  「是不是留到你這個年紀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孩提時代還有,就從我們門口裡邊通向後面廚房的穿堂裡有個神壇,旁邊比它稍低有個往裡凹進去的地方就供著銘助老兄,我們都稱他為『幽暗中的神』。」

  「這我知道,我們之間雖有年代之差,但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峽谷和『在』衰落下來,沒人翻蓋房屋了。就銘助先生來說,特別是我們家,已經舉辦了維新前三年獄死的銘助百年祭,即使普通年份,銘助的忌辰也要點長明燈。說實在的,銘助的忌辰我們點長明燈,銘助先生是我們當地的土俗神,龜井銘助又是近代前不久的歷史上的人物,可是我精神總是不能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

  「我記得你們家柵欄門對面有一個畫在木板上的梳著頂心髻的男人畫像,你總是看它看個沒完,對銘助特別好奇。」「都說它太像我啦。」

  「對,我承認啦。我們家本來是外來戶人家,而且是個不正常的家,記事的時候那當然還是孩子的生活啦,家裡只供銘助,也並沒有怎麼鄭重其事地拜他。但是當我妹妹相信患了癌症自殺而上了報紙的時候,我因為處理無濟於事的善後回到峽谷,左鄰右舍的人們就給銘助點上長明燈,上了供。我在家呆了四五天,這期間,附近的老太太們都來,我家的銘助成了她篤信的對象。」

  妹妹,我這樣談的時候,就感到這青年人對於你那遠近聞名的自殺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青年導演在這種場合沒有露怯,足見是個很有自製力的傢伙。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節制呢,還是只為不把話題扯遠呢?

  銘助老兄具有風土世俗信仰對象的性格,那是因為龜井銘助把我們這片土地置於天皇家的權威之下了,然而這是沒有來由的,青年人這麼說了之後便作了邏輯上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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