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三五


  一個男子漢小組的成員們每個人作的夢都是一樣的,內容是曉諭他們要搞一個共同作業的工程。天剛亮他們就按共同構想開始修復那龐大的捕魚閘。從峽谷底部流過來的河,在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痕跡處,也就是那號稱瓶頸的所在,形成了石底的水灘,這裡本來有一個破壞人親自管理的捕魚閘,魚被流水沖到這裡就無法逃脫,捕河魚給大家增加蛋白質,另一個重要意義是不讓下流的人知道峽谷和「在」有人在此生活,為此必須把流水中的異物全都擋住的閘門。因為三年以來沒人管理,荒廢的大閘一切設備必須及早修復。

  把大閘的木柵堵塞和淤積的雜物一旦清除乾淨,過去一直溯行遭到妨礙的河魚將大批地湧進大閘裡,水成了淺灘之水,魚多得擁擠不堪,婦女和孩子們用笊籬就能撈魚。以一夜之夢分界,幹活的人們食量比昨天增加了十倍,食欲恢復到和從前一樣,大啖河魚。不過,由於大閘荒了三年,他們的生活痕跡很難說沒有被外部世界知道,這時他們才發覺,幾年來對於至關重要的防衛工作竟然如此漠不關心,不能不為此大吃一驚。

  同樣使覺醒的人們吃驚的事,那就是越過「死人之路」,侵佔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生產場地和生活圈的原生林力量。三年之間沉浸於夢想和無所作為的日日夜夜之後,當睜開模模糊糊的眼睛的時候,所看到的是連他們的住房也被森林的力量侵佔了。蔓草覆蓋了房屋,柱子已朽,莫名其妙的植物從那裡伸出芽來。井裡的水是渾濁不堪的,有的已成枯井。

  妹妹,再加上非常麻煩的變化卻是,從創建期開始就由破壞人不斷改良而且成效極佳的柿子、梨、板栗、李子等等果樹,全都返祖了。結的果實全是小的而且又乾澀又硬,都成了野生樹木。水稻和小麥雖然不像果樹那麼嚴重,但是那傾向也極其明顯。家養的狗主要不是吃家裡給的食而是自打野食,大多野狗化了,不再回來。我們盆地上稱之為山狗,妹妹,你小時候在「死人之路」旁邊不是曾經被它咬傷過麼,就是那種山狗,也許就是他的祖先,所以這個時期野生化了。

  為了抗住增大的這些頹唐形勢,人們只有按照破壞人夢中指示大搞共同作業與之抗衡,然而與此同時,也出現了許多流言蜚語,製造混亂,為了復興村莊=國家=小宇宙而開展的共同作業,有人卻把它和「更換住處」和「復古運動」聯在一起,說共同作業和那些運動是一樣的東西。為了全面地重建荒廢已久的盆地,按破壞人的夢中指示,集體勞動如火如荼地開始了。這決不是「更換住處」那樣重新建立家庭關係。為了使森林的力量後退到「死人之路」的後邊,不得不進行大規模的燒荒。每次制定一個新的計劃,一定有人說,這也是按夢中指示而來。出現像阿醜女那樣,以破壞人的權力代行者發號施令的領導人物,這也是不可避免自然而然的事吧。

  總而言之,只要開展復興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工程,在這一過程中肯定會形成新的領導層,然後是對他們的過火行為和偏差與專橫跋扈給以批判,也許像對待阿醜女那樣關進「洞穴」,或者流放到森林裡去。到了糾偏的階段,比較保守的人們實行集體領導,於是對於以前的改革本身帶來的失策加以糾正,重新恢復建設作業。被破壞的各家住房建設起來,峽谷的平坦地方定為公有土地,在它的中央建起大倉房。從那以後過了很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巨人化的破壞人住進了那大倉房,實際上只有那麼大的倉房才能容納下他。雖然是他長時間的不在之後的事了,但是他自己也已經記不得自己曾有過不在的時期。而且,即使峽谷和「在」的人們也記不得破壞人有過不在的時期,現在,只有我父親聽祖父說過而已,倒是只有神話傳承中才有記載。

  11

  妹妹,父親=神官把他的妻子從峽谷流放出去之後,把我們家屬——也就是兩個哥哥,你和我這對雙胞胎,再加上一個弟弟一共五個孩子——扔下不管,讓我們住的是峽谷最低地方的房子,那房子是每次發大水都被污水淹到房頂,而且波浪滾滾而來。可是父親=神官一個人卻躲進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裡,儘管他是外地來的,卻成了很得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信任的研究家。一頭紮進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資料與筆記堆裡過他的日子。他把孿生子一方的我選作根據他的研究成果寫作神話與歷史的人,把孿生子另一方的你打算培養成破壞人的巫女。

  父親=神官搜集的資料之中,還是個孩子的我,最喜歡的還是畫本一類的,但是父親=神官對於這類東西也頗有研究,所以我在受斯巴達教育而被他招呼去時,總看到他周圍有已經打開的以畫為主要內容的資料。其次,從父親=神官的研究本身出發,他也有這種需要,所以對於保管不善的資料,他把那上面的畫全都仿製出來。

  有一次湊巧我看見他在仿製一幅畫,那是一個畫卷。那時他用淡墨和很少的朱紅在一張橫幅日布紙上描摹的是表現破壞人傳記故事的畫。是描摹,我記得很清楚。不過我記不得他身旁擺的原本,也許那畫卷是他心血來潮,像自己畫節祭旗幡那樣自己在搞創作也都難說。不過從父親=神官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虔誠態度來說,他不可能不忠於傳承而隨便立意構圖作畫的。如果是創作按他多年的研究,早該有把破壞人一生事蹟以繪畫形式記錄下來的動機了。畫卷的最右端有溯流而上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他們仰頭望著頭一次看到的那大塊和黑硬土塊的場景。那大石塊的底部是豆粒一般大小的人,和傳承一點不差,有他們出發時乘的船,有排列成行的用船改裝的爬犁,以及那上面載的東西。

  以這個場景為開端的畫卷上,描繪了破壞人一生中各種各樣的插曲。從飛越峽谷的懸崖,抓住大白楊樹梢翻跟鬥,直到在大閘打魚等等勞動場面,每個場面無不表現破壞人或者以巨人的面貌或者以普通人體型的風采,然而描畫的事績卻是一貫的那些內容。但是畫卷到了後半部就出現了不可解的扭曲現象。前半部的破壞人畫的壽高幾百歲的老人姿態,但是畫卷將近末尾時,畫的卻未免過於年輕。到了整個故事結束時,破壞人又成了睡在竹筐裡的嬰兒了。

  你說現在讓破壞人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了,對於這一點,當我想到他在那「洞穴」的冬眠生活時,我就夢想,那畫卷上睡在竹筐裡嬰兒——破壞人,還可能年輕到成為一個精子的地步。破壞人冬眠的「洞穴」一帶,是過年的時候孩子們去采群生的裡白草以及鳳尾草的地方,和鳳尾草的精子相同的條件下,一個精子的破壞人也能在那植物群中長久地生存下來吧?所謂像幹蘑菇那樣的東西,是不是為了讓那個精子冬眠而保存的一種裝置呢?於是經過很長的時間之後,那精子進入你的身體,從而成就了破壞人的復活吧?

  妹妹,破壞人復活並且恢復到狗那麼大,現在以任何人都難以阻擋之勢成長,是在你的幫助之下進行的。如果說這是衰微之極的我們的大地全面復活的頭一個徵兆,那麼,為了使你成為破壞人非常完美的巫女,寫好寄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確實比這一事實本身更深刻地鼓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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