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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8

  妹妹,「復古運動」一把火燒光的不只是百年之間各種建築和倉房。為燒住宅而放的火,把住家周圍的樹也燒了,村落背後斜坡上的雜木林也燒著了。那火之所以沒有波及原生林,據說多虧了隔著「死人之路」。本來當初鋪路石料的寬度,並沒有想到它起防火帶的作用,所以人們認為沒有波及原生林是咒術的作用。「死人之路」有咒術作用,那個時代連我們這些孩子都有深刻印象。從盆地沒有蔓延到森林只燒了斜坡的火,雖然使耕作了百年以致疲敝不堪的地力得以恢復,但是也把支撐「復古運動」的能量燒光了。緊接著便是領導人短暫的失勢,特別是阿醜女被送進「洞穴」監禁起來之後,她掌權時的全部惡行暴露無遺。但是,明明是一場革命運動,然而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卻在反動化的潮流之中不是一點一點地消失得一乾二淨了麼?就在我力求在傳承之中弄個明白的過程中,就突然碰上了本來已經暫離人世的破壞人復活的傳說更急需證實。

  這實在是奇妙的傳承,不過都這麼說。妹妹,我以為那也是你已經早有耳聞的民間傳說之一。「復古運動」之後的反動時期,開始重建個人家宅,許多人家也恢復了原來的親屬關係,他們的私有財產也得到了承認。但是,村莊=國家=小宇宙並不是一切都是從前的狀態。土地由阿醜女垮臺之後組建的執行部重新分配。個人的房屋分配,職業選擇,全按新定的規劃制定出實施計劃執行。「復古運動」期間挖的荒地,為了把它變成可耕地的精心平整土地的勞動,就是這個稱之為反動時期的重要工程。

  這樣,給「復古運動」以革命方向,改變一貫形式的重新起步,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峽谷中心廣場周圍定為公共土地。包括蠟庫在內的那片廣場,形成峽谷的中心,有一個時期這裡曾是大規模的曬白蠟的場地。人們在這公共用地的廣場上,建起了以蠟庫為原型的倉房。

  為什麼蓋了這大倉房呢?既然「復古運動」把個人住家全部燒光,那麼,各家各戶住房建成以前就必須有一個共同宿舍吧?但是,經歷過「復古運動」那股狂熱的人們,在它那反動期,不是明確表現了對共同生活的反感麼?即使有個臨時搭建的棚子,人們也願意和自己重新團聚的親屬生活在一起。這些人不是被「復古運動」中什麼都搞共同的那種熱情所驅使,而是純粹出於自動才在公有地的廣場上蓋起了那個大倉房。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破壞人獨自一人住進了那個大倉房,據說是他在暫離人世之後很久住進去的。

  ……

  妹妹,關於破壞人的這一傳承,我是在接受斯巴達教育中第一次聽到的,我很自然地理解了它,倒是父親=神官覺得有些詫異。不過我這孩子對這種事總是以為常常發生,所以立刻就懂了。因為我還在四五歲的時候,走在峽谷的道路時,光著腳弄得滿腳塵埃,所以就邊走邊踢石子玩,這時,同年齡的孩子死了,然而過了幾天那孩子又回來了,和我肩並肩地踢石子,一如從前。開始時我想起他已經死了,覺得很奇怪,不該看他,便眼也不抬,過了一陣再仔細看,那孩子確實是又活了的,和自己一樣,還是以前我那夥伴。這種事經歷過好幾次,這種心情,在接受斯巴達教育時依舊難以忘懷……

  9

  妹妹,在峽谷的公有地廣場上修建的倉房裡重新過起日常生活的破壞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有的人想暗殺他,而且,要採取使他不能再生的手段消滅他。說起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那「不死之人」散發的沉重的威壓感使人難以忍耐。就為了這一點,懷有這種可怕想法的人為數很多。實際上破壞人果然被暗殺了,峽谷和「在」的全體人員都認為必須讓破壞人無法蘇生,或者不讓他再以巨人化的人蘇生,而是復活為這閉塞的盆地裡所有的人們中間純粹普普通通的人,於是便把死了的破壞人的肉體按人數切成塊,從老人到嬰兒,大家各吃一片。

  妹妹,我請你再回憶一下畫著上緣由森林包圍的紅色盆地的地獄圖。圖上有正好和遠近法相反的一段畫面,鬼們正在切案板上的肉,那庖刀非常之大,用刀把肉切開再用鐵釺分成份。我在峽谷寺院之外別的地方看到的地獄圖上,雖然都有與此相同的場面,但是那案板的旁邊或者案板台下面,一定放著幾個肉體被分割者的頭顱。

  再不然就是切肉者那位鬼廚師的旁邊蹲著幾個即將挨宰而驚恐萬狀的亡靈。但是峽谷寺院的地獄圖上既看不到驚恐萬狀的亡靈,案板周圍連一個頭顱也沒有。有的只是幾個鬼在案板上切血淋淋的肉,而且那肉的量之大也確實驚人!這個情景,我以為和破壞人被暗殺的當天,他的肉就被盆地的人按人數分割成許多份,一人一片地吃下去的傳承是完全相對應的。

  敘說破壞人被暗殺的傳承中說,逐漸定形的這個計劃被峽谷和「在」的人們全體接受並力求其具體化,到了實施這暗殺計劃的階段,出現了一個先遭到破壞人殺死的一個漢子,這人名叫後眼。這可不是表現「斜眼看人」那斜眼,而是眼睛確實長在臀部的一個人,這是搞傳承的人們很有把握地這麼說的。我們這些孩子們常常在地上作畫,畫一個人屁股溝上有個眼睛向後看。妹妹,四五年前我還用孩子時代畫的這樣的眼睛看過人。有一天,我到游泳俱樂部去游泳,去了乾燥室。有一個人出來,和我擦肩相遇,在熱氣門前,那漢子一躲,就在這時,我看到他那瘦瘦的屁股溝上的眼睛看了我一下。那眼睛本身倒是沒有什麼表情,但是他那整個屁股卻像一張臉,浮現出猥褻的邪惡之笑。我簡直要發火。於是我確信有的人是眼睛長在屁股上的。

  妹妹,我說殺破壞人,這在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上,對於那些擔任最麻煩最討厭事件的責任人來說,我以為再也沒有比用帶笑的屁股和屁股溝上無表情的眼睛看人更恰當的比喻。我想,現實中定下殺破壞人的計劃的漢子,可能是因為身患痔瘡,才從帶笑容的屁股上長的那隻眼看人,就像我在游泳俱樂部碰上的那漢子一樣。破壞人年齡遠遠超過百歲,但依然健壯,甚至有人懷疑他是不是「不死之人」,就在他這個時期的晚年,假如沒有「復古運動」,人們可能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走,那個叫後眼的人連個兜襠布也不掛,露著帶笑容的屁股瞪著長在屁股上的眼睛。我們還是孩子的時期,常常看到在峽谷的路上走著的混帳或者像個瘋子一般的後眼人。後眼人是共同體最下層的人,他還沒有等實現那令人討厭的計劃,就按他自己的方法行事,結果自己被殺,他的命運是可以理解的。

  說起來,像殺破壞人這種大事,當初為什麼找路上的混帳或者類似瘋子一樣的人幹呢?妹妹,這是因為破壞人是我們當地最上層中唯一的突出的人,對於這樣的人,就該找一個最下層甚至即將被下層淘汰出去的後眼人來幹,一句話,這兩個人上下對應。我們還在孩子時代,說起路上的混帳或者瘋子一般的人,那還只是不大正經的可憐兮兮的人,這樣的人和破壞人已暫離人世很久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如果最上層沒有對應物,最下層的人的性格就不能不模糊。而且,現在不論峽谷和「在」,路上的混帳或瘋子已經沒有了,這不是村莊=國家=小宇宙走向衰微行將垮臺的前兆麼?本來,現在破壞人既然從漫長的冬眠中恢復過來,那麼,作為他的對應物,路上混帳、瘋子就理所當然地應該從什麼地方開始露面。不然,對於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或者對於給破壞人當巫女一事持固執態度,也許反時代的就是我們自己。

  對於破壞人,儘管上邊與下邊的位置不同,只要是個對應的人,我認為後眼人也算是年近百歲而且巨人化路上的混帳或瘋子。將近三十年前,我們當地的新制中學來了一位外地教師,他在講解《古風土記》①中的「成為狹蠅」這句話,意思是說形容蒼蠅成群,嗡嗡地吵人。教師話音一落,我們就像「成為狹蠅」一樣的教室立刻鴉雀無聲,教師的臉很陰暗。教師始終沒解開教室突然靜下來的謎,因為他不知道,原因是把我們說成「狹蠅」,我們自然聯想到與之諧音後眼這個詞,所以每個孩子心裡都很不愉快。

  後眼髒得可怕,在街上成天遊遊蕩蕩的傻子或瘋子一類的人,全身趴滿蒼蠅,走起路來就像蒼蠅的霧在移動,所以他們身上臭氣撲鼻。至於後眼放出來的惡臭卻是象徵意義的。破壞人炸掉大石塊或黑硬土塊之後,大雨連降五十天,把沼澤地的大惡臭沖洗個精光。如果不把惡臭之源排除,不可能有盆地的新世界。破壞人正面抗拒惡臭,成了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領導人,但是他排除惡臭之後仍有殘渣,它悄悄地作為一種黑暗勢力活了下來,現在成了後眼而人格化了,成了他的敵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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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風土記》(相當於我國的「地方誌」)之中,公元713年根據勅命撰寫的部分或者繼此之後撰寫的部分。多散佚,現存僅五部,而且其中四部尚屬殘本——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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