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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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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怪聲即將發生的時候,圍繞著死的方式並沒有傳承的事蹟,只有隱遁了的破壞人。像那種自然死的方法,或者和冬眠的開始本來就是矛盾的,但是關於破壞人的死還有另一個傳承,它和前面的傳承相反,說他和所有的創建期的同志死別之後,自己把自己關進獨自建造的一個非常堅牢的倉裡,生活了很久之後,就被視他的存在為沉重負擔的我們當地人殺了,把他的肉體切成碎塊。

  破壞人一定是為了使以自己為中心創建起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免於崩潰,讓自己的壽命延長,永遠作一位獨裁式的管理者,自己精心實施返老還童手術,更新自己業已老化的器官和細胞,企圖成為一個「長生不老」之人。破壞人長生不死,也是我們當地所有的人的希望,這所有的人不求自己不死,卻贊成唯獨把破壞人推上「不死之人」的特權位置。

  每到夜裡,我就被死亡的恐怖糾纏著,這時的我已經十七八歲了。

  現在把破壞人可怕的死的方式問題接著說下去。在這個傳承之中的破壞人,他的漫長的晚年時代成了一個只能讓人恐懼的暴君式人物,誰也不愛他,所以他只能孤獨地打發他的日子。遠遠超過百歲的破壞人每天黎明走出他的家門,登上俯瞰峽谷的山頂,他是為了鍛煉身體才登山的。峽谷還是黑夜,人們仍在睡覺,他們就聽到天上打雷一般的腳步聲,他快跑幾步跳過山頂上的大白楊,在快掉進峽谷之前一把抓住白楊梢頭再翻個跟頭跳到巨大山崖頂,響聲震天,地動山搖。巨人在山頂上如此活動鍛煉,住在山下峽谷裡的人卻不免心驚膽顫。人們擔心,他如果偏巧沒有抓住楊樹梢頭,或者把大白楊也連根拔起,巨人化的破壞人像大石塊一樣滾下山來怎麼辦?但是沒有向破壞人要求停止這種危害他人的鍛煉,因為破壞人早就不和峽谷和「在」的人們交談了。

  破壞人天亮時在白楊樹上跳來跳去的運動搞完之後,就俯瞰整個盆地,看看有無外敵入侵,以及峽谷和「在」的治安狀況是否良好,然後仿佛對人間已經失掉興趣,便越過「死人之路」進入原始森林,在那裡轉悠,太陽落之前他是不會回到峽谷來的。峽谷和「在」的女人便為他輪流做飯,送到「死人之路」,妹妹,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記得那個稱之為破壞人飯桌的那個旁有泉水湧出的平平展展的大石台吧,送飯的婦女就是把飯送到那裡的。那飯很多,因為破壞人已經巨人化,而且還不停地運動,所以飯量很大。給他準備吃的和做飯送飯的婦女很辛苦,峽谷和「在」的婦女們無不苦惱和哀歎。但是破壞人對於人們的這種反應滿不在乎。因為他已忘了人的語言,只會可能稱之為森林語言、山谷語言,能夠和整個盆地交流感情的語言。妹妹,希望你從這一點回憶作為語言理論家的破壞人。

  如果想讓破壞人用峽谷和「在」的人們使用的語言使盆地的上緣到下邊整個地形學的構造都能理解他的話,與其讓他重新恢復人的語言,莫如盡力讓人們熟悉掌握表現盆地地形的語言,倒是一條近道。這樣,首先是別人比破壞人更當作一項自己的工作接受下來。實際上破壞人對於大家毫不關心滿不在乎,所以也必須承認,人們也就背離了破壞人。從這個時期又過了很長的時間之後,儘管父親=神官是外地人,但他卻是花費一生心血搜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傳承的人,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半夜登上「死人之路」,想瞭解破壞人語言方面的問題。正因為這個關係,所以我認為父親=神官才能和進入「洞穴」冬眠的幹蘑菇一樣的破壞人交流感情,所以他才實現了他的計劃:早在你還是個幼女時代他就打算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而今借你的身體使破壞人獲得復活。

  破壞人對於他自己領導建設起來的我們當地人的語言漠不關心,和人們的關係漸漸斷絕的過程中,創建者們難道就沒有在破壞人和峽谷以及「在」的人們之間發揮調和作用麼?實際上和破壞人同樣巨人化也是超過百歲的老人們什麼都不能幹了。還在破壞人的離人癖表面化之前,老人們就全都從盆地上消失了,此事是這裡一系列傳承中這麼說的。碳壞人巨人化並超過百年的最晚年,把和他一起創建新世界的同志們全送進集中營,而且一個一個地清除。創建者們雖然全都超過百歲,但是巨人化的肉體仍然保持活力。

  他們也確實很耐強制勞動。集中營在「死人之路」的緊下邊,那一帶有許多「洞穴」。擔任監視創建者們強制勞動的人,必須也像他們一樣有巨人化的身體和活力的人才有這份能力,也就是說,惟有破壞人才能當此重任。破壞人從天亮開始上山,鑽進森林,太陽落了才回峽谷,他的任務就是監督送進集中營隔離起來強制勞動的創建者們,當他想到這一工作的性質時,他覺得應該如此。

  每天必須去「死人之路」給破壞人送一次飯。傳承中說,為給他預備這頓飯,峽谷和「在」的婦女們疲憊不堪,對破壞人無不心懷嗟怨。但是,如果只是破壞人一個人的飯,可能負擔還輕一些。婦女們最大負擔可能是給強制在此幹活的那些創建者們做飯。

  當然,給創建者們做飯雖然是夠累的,但是他們的勞動如果對峽谷和「在」的人們有益,婦女們即使挨累,對於破壞人也不至於怨恨和憎惡吧。然而破壞人構想的強制勞動,在峽谷和「在」的所有人看來根本毫無意義。而且巨人化的創建者們已經完成了規模巨大的事業,用不著再強制他們長期勞動。

  妹妹,看看現在殘存於我們土地上的建築物再思考一下,我覺得除了「死人之路」就再也沒有別的,破壞人領導的創建新世界,幾番奮鬥之後,有了百多年來共同生活經驗的人們以及在破壞人監督之下以強制勞動完成了「死人之路」,僅此而已。被強制勞動的創建者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贊成破壞人修建「死人之路」的構想,但是他們只有在對於以強權壓人的壓迫者滿懷憎惡之中,修築這條「死人之路」。

  妹妹,對於你來說,稱破壞人為壓迫者,也許聽起來不順耳,然而對於我這高中生來說,壓迫者一詞已深深烙在腦子裡。至少壓迫者當中的某些人以為他們才可能是永生的。聽了這話之後的絕望感既深且大,是人們常有的經驗吧?在掌握絕對權力的破壞人監督之下,只有該破壞人才知道勞役的目的,創建者只知道必須建「死人之路」而已。還有,為了使他們活下去,不得不使自己的生活陷於疲憊的峽谷和「在」的人們對於破壞人的憎惡和怨恨,難道不是首先以這個巨大的絕望為基礎的麼?

  那是和任何一個目的地都不相通的「死人之路」。即使把它當作回廊式的散步場,從峽谷登山到這裡本身就是一大麻煩事,堪稱名副其實「死人之路」。這個名稱,從古代起就是這麼定下來的,但是為什麼起這麼個名字,卻是任何傳承中都沒有的。如果單純地從美學角度來看,「死人之路」的確堅牢的很,表現了正確原理,極為出色。我在孩子時代就想,像「死人之路」那樣完美的建造物,不論是峽谷還是「在」,一概找不到。盆地的白蠟在全國首屈一指獨霸市場時期,以積蓄的財富在峽谷中心建造蠟庫,儘管已經老朽,然而它卻是獨特的文化遺產。

  我們的哥哥戰後立刻就在那裡穿上女裝跳舞,獲得成功因而奠定他終生事業基礎的帶花道①的舞臺,在這蠟庫就有。雖然壞了,其構造依然堂而皇之的廁所,這蠟庫就有。儘管我還是個孩子,在精神和情緒上,和擔負著這樣重要任務的蠟庫比較起來,「死人之路」更是居壓倒優勢的建造物。幼年和少年時代的我,甚至把這「死人之路」和我們當地創建時期被炸掉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相提並論。「死人之路」確實是人工用形狀規矩的石塊組成的,但是修造得卻像天然形成的一般,它和遠處對面的原生林相同,雖然逾時悠久卻絲毫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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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古典戲劇歌舞伎演員上下場的通道。從舞臺左側伸到觀眾席的細長通路,為舞臺的一部分——譯注。

  妹妹,你大概還記得,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像乒乓球雙打比賽一樣,在國民學校禮堂的黑板前輪番你來我往地作關於「死人之路」的報告。戰爭時期什麼娛樂也沒有,所以這個報告會盛況空前,甚至走廊裡也站滿了人。可是報告會一完,從老人到孩子,都說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這個講演實在很差。這兩位老爹疏散到我們峽谷來,當我們這些孩子們把「死人之路」告訴他們時,立刻就著了迷。他們利用天體力學的專門知識測量了「死人之路」。他們把開始因直感而感到的驚異,通過科學上的實證,更深刻更準確地重新掌握了它,對於他們的這一經驗,不論峽谷或者「在」的人,無不承認而毫不懷疑。總而言之,這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就是這樣的人品。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進行的關於「死人之路」的科學調查,報告說獲得如下成果。這也不是我這個孩子聽到的內容,而是出於好奇前來夾在人們中間聽了講演的父親=神官的筆記中留下的。圍繞盆地的森林下邊,「死人之路」水平地劃了一個極大的橢圓形圓周。這是在一個任意的地點上,形成以唐突開始同樣的唐突告終的線,不論起點和終點,全是以堅固的石料組成,因為預先計劃好必須防止從這裡崩塌,所以兩端有鋪好石料的地帶,可以明顯地看出,當初就是這樣設計的。

  於是,這鋪石的道路,每一處都是按不同的自然地形,雖然路面寬度並不劃一,但是不論任何地點,和山腰並行測量也好,同樣垂直測量也好,這鋪石道路完全是水平的。這說明,這只有高度的知識和技術才有如此成就,是個了不起的工程。但是,主持修建這條道路的人們似乎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們的能力,只是圍繞著這原生林的邊緣修建了這條道路,此地再也沒有與此相同的遺跡。這是因為什麼?這條鋪石道路是為達到什麼目的而修建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報告,不僅沒有解釋明白峽谷和「在」的人們想知道的秘密,相反,而是以他們對這一問題提出反問而告結束。既然如此,這些天體力學專家成了笑柄,如果以我們當地人的觀點來看,那就根本沒有什麼奇怪的了,不過我自己倒覺得這兩位孿生子學者向我們提出新的反問,使我感到一種新的感召力。這感召力的根本就在於,學者們對於「死人之路」確認了不論是縱還是橫,全是用石料水平地鋪起來的。我在這天的講演會的晚上,在我那遠遠處於「死人之道」下方、峽谷最低處的我的家裡,百無聊賴地躺在被子中,幻想著盆地的天空一定有偉大者的眼睛正在俯瞰著我們。還有,森林的樹木在它的樹枝還沒有覆蓋住「死人之路」上方的時候,當滿月高掛中天時,完美而水平的「死人之路」必然垂直地反射月光,那月光可能是一條白光的水帶吧。那是不是給與從宇宙落下來的人以蛇形的路標?我一直為此興奮而難以睡著,總是夢想著這回事。

  我想到破壞人把創建以來的同志們關進集中營的「洞穴」裡,讓他們勞動,讓他們完成由他嚴密思考的鋪石道路。那些超過百歲的人們終於完成了事業,這一天把他們巨人化的肉體組成隊伍,讓他們在這水平的道路上反反復複地來回走。到了夜半,創建者們的身體迅速地縮小,而且他們身體的密度也越來越稀薄,身體的輪廓也模模糊糊。於是幾乎己成透明狀態的創建者隊伍消滅於空中。「死人之路」對於沒有等到迎來自然衰老之死的創建者們來說,大概是平穩地離開大地去死的一條跑道吧?

  能說創建者們被轟出家門接受強制勞動的時候破壞人還沒有那種構想麼?妹妹,民眾最清楚,壓迫他們的就是「不死之人」,對他已經肯定絕望,但是對於陷於孤立,徒然佔據權力寶座的壓迫者來說,當他知道被強制送進集中營隔離的舊同志們也是「不死之人」的時候,這是不是就成了他難以擺脫的惡夢之源?妹妹,你說是不是這樣?你終於答應了父親=神官的要求當了破壞人的巫女,我稱破壞人為壓迫者,你仍然不贊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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