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二二


  妹妹,五十天的大雨雖然給下游平原帶來疫病和歉收,但是對於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人們來說,卻是引發了他們的生命更新。一直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儘管在森林裡搭建的臨時窩棚裡的集體生活開始出現糧食緊張以及發生各種疾病,但是在這困難重重的日子裡,創建者們漸漸洗掉了諸侯城生活的陳腐殘渣,使他們自身產生了復活作用。在森林裡蝸居期間長達五十天的人們,從開始生活在這世界的時候算起,等於超過了一百年的歲月,這樣的歲月裡沒有一天不是在活動中過來的。從五月中旬到六月,鑽進潮濕的森林母胎一般,在計算著時光流逝之中,仿佛再度成了赤子一般使生命得到更新,他們開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建設工程。

  這五十天時間之內獲得生命更新的,最有象徵性的就是破壞人完全恢復。他本來是全身燒傷,所以全身塗上膏藥,渾身漆黑,像一具木乃伊躺著不動。大雨下到第五十天,依舊躺著的破壞人說:「明天雨就住啦。」他作出預報的語聲平靜,然而有力。人們在雨淋得長了幾層微菌剛剛搭好然而卻開始腐爛的窩棚裡,已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非常焦躁。破壞人對他們說前面那句話之後,就和蛹破殼而羽化一般,渾身的膏藥就像從體內慢慢推掉,出現了一個毫無創痕的裸體之人。破壞人不僅沒有大病過後的遺痕,而且反而年輕了許多,光采照人。這樣,破壞人就成了創建者們沒有一個提出異議的統領。他說:「追蹤者已經全被洪水淹死,所以,明天開始的建設工程,絕對沒有前來搗亂的。」

  大雨期間,創建者們住的大窩棚的屋頂也被霧遮住,什麼看不見。然而破壞人說的話果然應驗了,第二天早晨是個大晴天,廣大的景觀展現在創建者們面前。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成了不毛之地的沼澤地的地方,顯示出它是被高處的森林圍起的一塊大盆地的總體規模,那是被徹底清洗乾淨的好一派風光。盆地深處有一條河,河水清冽,陽光下熠熠生輝。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已被炸掉的地方,不久起名叫它「脖頸」,水在這裡成一深潭,然後把廣範圍的石頭坡地變成淺灘,河水流過這裡便順流而下。

  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一旦看不到現實的河之後仍然努力不懈,沿著河道溯流而上,尋找夢幻之河,現在他們終於看到流勢強大的一條新河。妹妹,人們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間,破壞人突然說明天一定放晴的時候,無論誰立刻都相信他的話,因為,從溯流上行階段就常常為其所苦的奇臭也漸漸弱了下來,最後一天下雨的那天下午,那臭氣一掃而光,他有所感悟而說中了。

  妹妹,天放晴的那天早晨,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就像頭一次踏進他們創造的新天地一樣,走進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那片土地。事實上這裡也是暗喻創造新天地的所在。這裡的一切,全都經過一番徹底的清洗,乾乾淨淨。雖然下了五十天大雨,但是人們的力量還是超過想像的。據說去準備石料,在開掘石料的階段,在特別的地方做出臨界點的記號,但是沒人管它,大家一齊努力,居然把一座小山摧垮了。

  這件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這創建期的神話,為了讓我有個科學的理解,告訴我用力學的觀點來思考它,據他說,從原初以來就積存於沼澤地的惡臭所施放的龐大的量,它本身的力量就將要把那小山摧垮。在這一觸即發的事態之下的沼澤地的臨界點恰好就是那個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破壞人實施的爆破,是對沼澤地臨界點的扳機,施放巨大惡臭的所有一切全都崩潰了,所以出現了新世界。換言之,即是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出了力量。然而破壞人的爆破才是出現這個新世界的根本契機,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稱他為土木工程學的天才。

  破壞人統率的創建者們,在已成新的人類可居的盆地上所展開的土木建設情況是我親眼目睹的,妹妹,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本來,我從兒童時代起有人說我記得不准,但是即使如此,記憶終歸記憶,它本身是強有力的。妹妹,你大概還記得盆地峽谷的寺院畫滿牆的地獄圖的情景吧。我們還是幼小的一對孿生兄妹,朝夕在一起從不分離的時候,那地獄圖就印在我的腦子上了,所以它不可能在你眼前一過了之。只要我想起那時候我們這雙孿生兒的關係,妹妹,我就覺得只要你幼小的身體經驗過的,我自己的肉體就對這個世界懷有記憶。這一點我希望你能給以清楚的理解。

  ……現在必須回到對於峽谷寺院的地獄圖的印象上來。妹妹,說起來那確實是像俯瞰火山口那樣的圖。當然,如果是火山口,它的上限應該是山頂,然而峽谷的地獄圖上相當於火山口領域的上限卻畫成被藍黑色的森林包圍著的。廣袤的森林正中,只露出小小的一塊燒焦了的地面。那黃赭色的地面,隨處畫著深紅和淡紅分開描繪的裙帶菜一般上升的火焰。火焰的根部是緊追不捨的鬼和亡人們。我看著這幅光景還理解不了施苦者和受苦者之間的關係。那鬼全是筋肉坑坑凹凹仿佛傷痕一般的大頭鬼。

  繩子束著下身的鬼們,追逐著只圍著紅色圍裙四散奔逃的女人,並用鐵棍威嚇她們,如果用現在的話說作為一個孩子當時的感受,給我留下的倒是一種很有親和力的印象,眾鬼和女人們好像分工合作在幹一種活。甚至看起來都有一種勞動的喜悅感。從這種想法出發再重新細看,甚至用紅色的濃淡表現的火焰,與其說它是使亡人受苦的火,莫如說為了給活人增加活氣的火。如果地獄是這樣,掉進裡面倒沒有什麼可怕的,雖然我還是個孩子,但是我還記得不禁莞爾一笑……

  下面說的是我走出峽谷之後的經驗。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圖解地獄集》的原本。只從構圖上來說,和峽谷寺院的把火山口畫成由藍黑色森林圍繞著的地獄圖一樣,但是紅色的濃淡,火焰像裙帶菜一般搖搖擺擺的形態,以及在火焰的描繪方法上,顯得拘謹。我記住其中的這個畫面之後再看另一個畫面時,我突然大有所悟。原來,峽谷的寺院裡的地獄圖描畫的並不是地獄的景觀。因此,我終於查明,我說自己著親眼見過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光景所謂的虛假記憶的出處了。

  開拓我們土地的破壞人和建設者們,已經從神話時代開始,對於由森林隔開的外部就實行封閉的方法,目的在於讓別人都以為這個共同體去向不明。只要符合歷史大致情況,把這種態度堅持下去,那麼,峽谷寺院的地獄圖就不論什麼時代畫的,大概它的目的就不會是直接地記錄創建時期的光景吧。不過對於像後退著前進而用樹枝消除自己足跡的印第安人那樣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來說,我覺得一定熱烈期望著以相應的形式,把神話和歷史寫下來,留傳下去。

  如果不是這樣,父親=神官為什麼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之後,讓我搜集各種各樣的神話與歷史有關的口傳呢?不僅峽谷,對於「在」的人們,不是也讓那些在常常用作集會場所的寺院牆上畫地獄圖的畫師(我認為他們也是從我們當地內部挑出來的畫師),按照地獄圖的形式,畫村莊=國家=小宇宙基礎的土木工程情況嗎?如果確是這樣,我幼年少年的無意識,還在表層意識沒有達到上述那樣明確掌握的時候,理解了該地獄圖深層的東西,把它看作創建時期的土木工程作業這一虛假記憶重新編排而保存在心裡。即使想讓我當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的父親=神官,他的教育方向已經開始發揮效果,妹妹,我那年幼的無意識不是很勇敢而可嘉的嗎?

  現在重新想起描畫我們創建時的土木工程作業光景的圖畫,許多各種各樣的具體事物都是可以理解的。首先從大處看把上邊畫成暗綠邊框的巨大紅色研缽似的地獄全景。它表現了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沼澤地大量的沉澱粉,掩蓋了沼澤下面的土地,施放的瘴氣使樹木和草枯死的那面斜坡,以及高處的圍住這沼澤地的原始森林。妹妹,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上開始談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那時我正在墨西哥城當教師。有一天我上課時講,日本列島本來全被樹木覆蓋,現在的城市和農田,全是靠人的勞動讓樹木後退所造成的痕跡。但是一個墨西哥學生露出微妙的苦笑,他說:「在我們這裡與此相反,或多或少有些綠的地方,那才是勞動的痕跡。」就在這時間裡,我感到我的心已經飛向深深紮根的、遙遠的峽谷寺院的地獄圖了……

  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初期的勞動,首先是清除留在沼澤地上的殘渣,因為一場大雨雖然清洗乾淨了,也把它沖走了,但是還得用人力清除殘留的部分,然後是平整土地。下一個重大步驟便是選育作物,因為原初以來就似乎拒絕生長一切植物的沼澤地,凡是瘴氣毒害所及之處,首先要控制長得非常旺盛的植物一擁而上,在仔細計劃和控制之下仔細挑選和培育。創建者們擔心的,也許是研缽上限的綠色森林那濃密的圈子越來越窄越來越往下移,因而對此抱有被封鎖起來的恐懼感也未可知。不過,那是集體成員的有根據的惡夢,它還沒有傳到我們那個年齡的孩子頭腦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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