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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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說法是有治療全身燒傷醫術知識的破壞人,塗上了按他指示配的藥,所以全身都是黑的,躺在床上。妹妹,與這第二種說法有關的治燒傷的黑藥調製方法,即使破壞人開創的那藥草園業已荒廢很久的我們的時代,依舊流傳。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多虧了它治好我。那大爆破的轟響和山谷中的回聲,以及飛到半空的岩石碎片與土塊還沒有消失之中,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而且這場豪雨足足下了五十天,雨勢始終不減,不分晝夜地下個沒完沒了。我們當地在四國這地方的位置是雨量最多,然而一連下五十天的梅雨期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包括森林在內,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展開的整個區域之內,全都被這五十天的大雨蓋住了。被這場大雨禁閉的五十天,人們必須衝破這個困難。然而剛剛溯流而上到達這裡就趕這場大雨,人們已經是精疲力盡。當然,最大痛苦就是糧食不足,得病的接連不斷,甚至有的一病不起,氣息奄奄。帶著渾身燒傷的破壞人傷勢更加嚴重。大雨五十天,破壞人及其創建者們全都處於過早臨頭的滅亡危機之中了。 然而折磨著疲憊不堪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除了下個不停而且其勢不衰的大雨之外,還有令人無法忍耐的惡臭。妹妹,這不是既下了地獄又處在硫黃惡臭的地方了嗎?然而比硫黃還厲害的惡臭,使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深受其苦。被大雨和惡臭折磨得無處可逃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已經感到滅亡的命運越來越近。 這個厲害的惡臭和大雨不同,並不是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上了船,從河口把船駛了進來,溯河上行,河面越來越窄,不得已只好把船解體,用這船材組裝成木筏沿著溪流溯行而上,溪流已經沒有河的蹤影了,而是順著一個接一個的山崖就像走在水渠裡一般的時候,就只能把木筏解體組成爬犁,沿著小溪旁深草拖著爬犁前進,就在這個時候,人們發覺臭氣越來越濃。而且一步一步地上行中,臭氣越大也越讓人難以忍受,但是人們都以為這是必須忍耐下去的一個階段,所以大家都為了衝破這個惡臭階段而繼續前進。 倒是人們分不清河流在何處的時候,反而靠這臭氣來預卜前進的方向。不用說到了有零星人家住地附近的溪流,即使到了有伐木人的山林之旁的溪流,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也為了避人耳目只在夜間悄悄躦行。進了原始森林之後,夜間行進十分危險,所以人們改在白天行動。這樣一來,大家都得注意水流而逆流前進,但是一旦遇到水分幾路流來的地點,人們還必須尋找惡臭的而且專挑臭得厲害的方向逆流前進。為什麼偏找臭得厲害的方向走?我這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疑問。父親=神官有些神秘地說:「如果去找太陽,雖然太陽灼熱,十分艱苦,但是除了越熱越前進之外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這樣,溯流而上的結果是,在到達臭太陽核心之前,就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去路。站在那黝黑的大石牆之前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似乎是為了到藏著諸神糞便的城方集合一般。破壞人首先從茫然自失的狀態中重新振作起來,向大家宣告,必須立即動手把這裡石牆炸掉,他對於被惡臭折磨得頭暈腦脹,為了再也沒有前進道路而意氣沮喪的創建者們大力鼓舞了一番。妹妹,我對於很快就作出這爆破的決定所想到的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似乎是一同移居於不同的大氣中的一個行星上去,可能相信現在包圍著大家的奇臭根源不是別的,就是那個諸神糞便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 所以我想到,破壞人為了眼前首先是必須讓大家活下去,非得把這奇臭之源的大石塊炸掉不可,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才動手幹的。而且,既然讓大家知道這是諸神糞便,破壞的是具體化了的極大禁忌,那麼,這爆破的企圖就是根本性的挑戰。於是完成這爆破,而且在這一過程中嚴重燒傷的破壞人,其後很快地就成了神話般的中心人物,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不過,奇臭的根源並不是這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給原始森林這遼闊範圍帶來奇臭的,是兩個相向的山丘排下來的水被那龐大的黑石牆像一條堤堰擋住,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沒乾涸過的濕地,這裡所有的有機質無不腐敗之後積存下來,從這孳生的瘴氣,把周圍造成了任何植物和動物都無法生存的地帶。妹妹,很難把這景觀描寫出來讓你憑想像得到實感,因為那和使我想起記不得哪個大人說肚子裡滿是臭東西,尚在兒童時代的我聽了非常憎惡一樣。我這樣說,你一定以為這是對我們當地的神話本身,對於峽谷和「在」,純粹是卑劣的侮辱,然而實際上我卻是滿懷著著迷一般的想法,望著這張開大口橫躺著的巨人的肚子裡這大塊濕地…… 當然,對於這放出奇臭的這大片沼澤地,包括破壞人在內的創建者們也並不是任何人對它所有的一切都認識得很清楚。他們瞭解得最清楚的不過是它不停地發出巨大奇臭而已。當初,把一直溯流而上的創建者們安置在兩側山腰躲避危險,惟獨自己留下來實施爆破的破壞人雖然受到嚴重燒傷,但終於成功地炸掉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就是塵埃滾滾和巨大奇臭同時襲來的瞬間,簡直像配合那一聲爆炸巨響一般傳來隆隆雷聲,大雨沛然而降。來勢兇猛足足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從炸開的缺口,流出了積存於沼澤地施放惡臭東西的黑水,流淨了黑水之後露出了幹了的土地。 由於排出了大量黑水,使下游一帶發生了洪澇。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想過,這黑水氾濫會給平原地帶造成什麼樣的災難。這黑水原本讓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彌漫整個沼澤地帶,什麼毒都有,一旦流出來,它必然污染廣大地區。緊接著下游各村相繼發生疫病,以及多年來收成極壞。想到五十天的大雨,洪水一般排出的奇臭黑水,致使平原地帶的田地荒廢,我以為這黑水也許和礦山排出的水,在成分上也許是一樣的。但是據父親=神官口授的傳承來說,那是確確實實活生生的什麼東西腐敗之後產生的有毒的水。 這黑水引起的疫病,從河口的海港城鎮殃及相鄰的各個港口,據說大有席捲流放創建者們藩鎮所在的城市。父親=神官對我施加斯巴達式教育之中,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得這種疫病的人,皮膚像被火燒一樣痛苦得發了瘋似的死去,死者全身黝黑。當想到他們就是因為黑水氾濫造成的災害而喪的命,給我留下的卻是懊惱不盡的罪孽感的餘恨。 我被牙痛折磨得無可奈何,用石片給牙床動手術,如果說那是不可告人的一段隱情,那麼,也許是由於這種罪孽感而引起的自我懲罰吧。妹妹,你作為一個旁觀者,也許有彼此不同的記憶,但是可記住,我曾經用水成岩石片把腫得我實在受不住的牙床刺破,吐出膿血之後可悲地昏厥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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