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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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瞪著兩個黑窟窿一般的眼睛,仿佛要哭的一般,嘴角濕濕地耷拉著,每打一槍,後座力就把頭撞得往後仰一下。從戰爭期間到戰後,不論峽谷也不論「在」,當時的風習是成年女人都是梳那綰得很緊的下垂髻的,只有她的頭髮全是倒著往上梳成波浪型。女人仍舊開槍、頭一個被她打躺下的是峽谷的駐地警察。因為那時我們當地人忘了告訴那位外地來的警察,他站的那個地方,從「杉十郎頭顱塚」來看,正好是個靶子。我現在到想,峽谷和「在」的那些野蠻的復員兵們為了把這個事件搞得節日般的熱鬧,故意拿警察當作替罪羊。 就我回顧過去的情況來說,「杉十郎頭顱塚」,只要考慮到我們這裡的是牽強附會於別處的傳承,那就應該稱之為「曾我十郎①頭顱塚」吧。我自己這個孩童之心上,已經把「杉」和「曾我」這兩個姓重疊在一起了。因為這片窪地上,我們開拓土地時期栽的杉樹已成巨木,高高聳立,那些樹蔭裡有個石塚。 -------- ①即曾我祐成,鐮倉初期的武士。幼名一萬,亦稱十郎。五歲時其父為工藤祐經所殺。後來與其弟時致在富士山獵場殺工藤。後被捕,斬首——譯注。 還因為我從兒童時期開始,從父親=神官那裡接受了斯巴達式的教育,把它和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一對比,總覺得彆扭,認為這個「杉十郎頭顱塚」古老得非同一般。我倒也不認為曾我十郎的頭真的埋在此處,只是上溯到「曾我傳說」時代的石棺,如果確實如此,我懷疑這石塚還是這一地帶的先住民建造起來的。其後我們的創建者們來到這裡,在塚的旁邊栽上杉樹,如果說因此它就有了「杉十郎頭顱塚」的意義,那麼,這個地方是有過先住居民的,自然是很久以來就在峽谷和「在」的人們意識深處紮根了。 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就能想像到,那個用獵槍武裝的、絕望而憤怒的三十歲女人,對於人們刻骨銘心痛恨的潛流已經形之于表面,向我們當地的全體成員報復,從而在「杉十郎頭顱塚」嚴密把守。這也只在我們孩子們共同幻想中紮根而且肯定不會錯的記憶之中,那女人一邊開槍一邊喊:「我自己就是第三種族的人!」她大喊的這句話,還是人們從來沒聽過的。那不吉利的,像烏鴉一般的喊叫聲,才是惟有人才能發出的最可怕的喊聲,鑽進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共同幻覺之中,讓我們不斷地作惡夢。從頭顱塚的石頭堆裡把已成木乃伊的軀體扶起來,就是立在女人背後供她倚靠的杉十郎。它的巨大,等於傍晚眺望的巨大杉樹,但它畢竟是瀕死的「大猴」族長的木乃伊,通過血脈的暗渠而與憤怒和絕望的女人聯繫,因為它是她的祖先…… 打死警察是她初戰靠捷,進入持久戰之後形勢逆轉,絕望、憤怒的女人被復員的青年們抓住並遭輪奸,隨後遭到殺害。除了殺死她之外沒有別的辦法禁止住她那絕望和憤怒的喊叫。 絕望和憤怒的女人是怎麼弄到五支獵槍的?原來,戰敗之後,峽谷和「在」的人們立刻把獵槍和刀劍用油紙包好裝在木箱裡,越過「死人之路」鑽進大森林埋好。絕望和憤怒的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裡一個人鑽進原生林,挖出五支獵槍和子彈,自己收拾了一番,整舊為新。她把五支獵槍藏在她孩子用過的嬰兒車裡,推著車去了「杉十郎頭顱塚」。 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對於那絕望和憤怒的女人被殺之前喊叫的另一句話也牢記在心,永遠難忘。即使孩子們實際上沒能靠近「杉十郎頭顱塚」,這個堅持戰鬥的女人最後呼喊,引起殷殷迴響,覆蓋著峽谷和「在」的上空,這番光景我們都記得很清楚。這個事件發生時,當時甚至還是嬰兒的人們作為他自己固有的記憶,談起來彼此都說他的確清楚地聽到過那喊叫聲。 「給我電池!」就是這句話,永不消逝而且很不吉利,同時也是壓在孩子靈魂上的一句話。 這裡所說的電池,是戰爭結束之後佔領軍把不用的大型蓄電池發給了地方的小學校,她指的就是這個。本來峽谷的小學沒有專門擔任理科的教師,所以,發給的這種電池還沒有派上用場。因此,四個軍用電池帶著它獨特的權威收藏在理科教材室裡。但是,有一個孩子想根據他自己的創意冒一番險試一下這傢伙。他把絕對不能用只是保存起來的、有兩個電極的實驗器具接在蓄電池上。 這孩子很有技術才能,他母親能夠把五支獵槍修整得十分妥當,兒子大概有他母親的遺傳吧。那是暑假的一天過午時分,窗前的校園陽光耀眼,理科教材室由於排列許多器材架子而光線昏暗。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歪著剃得光溜溜的南北腦袋,不是根據什麼理論而是悶著頭操作。突然一道閃光。一條幅度很寬的青光,從實驗器具的玻璃球上一閃,孩子們的身體輪廓,乃至各種工具細細的棱都帶上了磷光…… 這樣,這個南北腦袋的少年就成了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之中無人不知、一致推崇的電氣技師。實驗每天在進行著。四個蓄電池直排聯結,那青光的光膜就是雙重的,仿佛圍著理科教材室轉一圈。幾乎峽谷和「在」的所有孩子都來要求讓他看一次電氣技師的活動。甚至央求、懇求。然而這個電氣技師的光榮時期很短,因為充電的總量不久就用光了。而赤手空拳的電氣技師又沒有新的充電才學。於是發生了什麼事呢?給了南北腦袋的電氣技師以極大權威的孩子們,不僅收回了這個權威,甚至開始貶低他、責難他。 無知的孩子們甚至向老師告密,說蓄電池的電讓南北腦袋瞎玩一通給浪費光了。這些連蓄電池都不會擺弄的教師們和母親們把南北腦袋的電氣技師叫來,叱責他說這是反佔領軍行為。當天半夜裡理科教材室起了火,一棟校舍燒毀一半。第二天清理火災現場,發現已被燒焦的電氣技師的屍體。他就在業已燒壞的四個蓄電池旁邊。是不是他為了給電池充電,就在探索如何達到這個目的而進行操作時出了事故?但是,這少年電氣技師的兩個手腕兩個腳腕上都纏著無皮電線。 他的母親受到消防團幹部和警察的叱責,小學校長甚至提出賠償的問題,丈夫陣亡孤立無援的寡婦竟然受到如此逼迫。就校長來說,可能是害怕佔領軍賞給的東西遭到破壞因而追究他的責任吧?一個星期之後,絕望而憤怒的寡婦拿起了武器,槍殺了警察,她被輪奸之後被砸死。 ……鬥牛場缽底上,要求釋放那青年的示威運動仍在繼續。那女人雖然獨自走動,但是其餘的人都在牛踩得亂七八糟但沒有血污的地方坐成圓圈,參加酒宴。這些人已經喝醉,於是殺伐之氣大增。按常規來說早就鬥完了,此刻鬥牛場上灼人的太陽開始被雲遮住。轉眼之間黑壓壓的烏雲當頭,雷聲隆隆,眼看雷陣雨說話就到。但是這也時間不長,雨過之後,涼爽的空氣伴著柔和的光,即將趨向晴明而漫長的傍晚了。如果站在俯瞰整個墨西哥城就像從這裡俯瞰鬥牛場缽底一般的高地邊緣,遠眺中的整體,就能夠把天氣驟變中時時刻刻變換無窮之相一覽無餘。 雖然雨把示威運動的人澆個透濕,但是示威運動並未收兵,當閃電給那赤足的女人身體加上磷光一般的輪廓時,讓我想起了峽谷小學理科教材室仿佛有一層藍膜的閃光,從而想起了那憤怒和絕望的女人,因而重新回到了我的內心世界。在瑪利納爾柯時牙痛以及它給予我的啟示以來,我常常感到,從無意識的深處直到意識的表層,自己在墨西哥生活的細節,無不和我們當地的經歷產生各種各樣的共振。為了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經自己之手寫出來,不論內在的或外在的準備,一切俱已齊備。然而,妹妹,我給你寫的信上已經表明,寫神話和歷史的方法確實出現在我的眼前。 從遠處逼近的雷,粗而重的驟雨,鬥牛場上空的烏雲裡積蓄了龐大的電量,足以使下方的人不寒而慄。因為下雨墨西哥人全都站起來,當我用腳敲著水泥地無意識地笑口一開時,就在這一瞬之間,妹妹,我寫給你的信實際上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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