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八


  那一家美國人的十歲左右的兒子問了幾次價錢之後才買了可口可樂,仔細又仔細地付了比索。然後,那個像小老頭一樣長著一副很懂事的面孔的少年,往紙杯裡倒似乎有髒兮兮泡沫的飲料,邊倒邊發牢騷,說是量不足,喝了一口說墨西哥的可樂太差勁兒,心情老大不痛快地歎了口氣。於是那個和美國少年個子相仿但留著小鬍子的小販堅決要求嚮導把少年說的話翻給他聽。那嚮導似乎對他的雇主懷有敵意,便把少年大為不滿的話如實翻了過去,那小販把兩個手掌一攤,啊哈一聲報以嘲笑,與此同時,周圍的墨西哥人立刻奇妙地安靜下來……

  也就是這個時候,遠在下面的鬥牛場上出了新鮮事,以致使全場的人蘇醒過來一般。原來一個徒手空拳的青年跳進鬥牛場內,他向在這之前雖經鬥牛士多方挑逗也毫無反應的牛,似乎直言相告來意一般,發起挑戰。全場立刻為之歡聲雷動。青年人從正面向牛進攻,身體稍微一轉便抓住了牛脖子,想把牛按倒在地。鬥牛士仍然帶著他那把沒用的短劍上前制止青年隨便跳進來鬥牛,但是看起來此刻他卻成了牛的陪同一般。青年人使盡力氣的挑戰,才使牛發了火,開始了它的反擊。

  這時看到,青年人的動作確實地道,不過這也是牛和人各賭上自己的生命,人與牛的生命等價的一場爭鬥。歡聲衝破天,節日的氣氛浸透我的內心。乏味的啤酒在我的血管裡活躍起來。陽光耀眼,稍微閉一閉再睜眼注視時,只見那青年正死死地抱住牛脖子。我想他也許把牛終於按倒。那位鬥牛士大為光火,他拼命地拉那青年人。他這一舉動當然受到全場觀眾的責難,於是口哨聲四起,不過得到聲援的青年在隨後又進來的鬥牛士的妨礙之下無法和牛鬥下去了。

  「幹哪!」

  全場歡呼,興奮達於極點。青年人之所以被鬥牛士們從牛脖子上拽下來,是因為他曾經幾次右腳在前左腳向後伸,使重心降得很低,上身彎曲之故。警備人員進了場,他這時才逃開。而且是乾淨利索地跳過圍牆,在潛入觀眾席之前被等候在那裡的警衛在通道上把他抓住的。青年人被帶著走在通道上時跌倒,結果他是被拖走的。上段觀眾席上的觀眾自始至終看個明白,所以對那青年非常同情,無不大皺眉頭,心有不甘。所以倏忽之間就開始了要求釋放那青年的示威運動。幾十個人跳過圍牆,沖進鬥牛場裡,回應著觀眾的歡呼開始行進。遊行隊伍的前頭是被捕青年的家屬、朋友們,隨後又有許多亢奮的觀眾參加遊行。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反正為了對那青年人誇示愛情,她那微胖的身軀挺胸凹肚地走在前面。高跟鞋的後跟插進沙地兩三次,她一把揪了下來扔進觀眾席。她像祭司一樣領頭高聲歡呼。遊行的參加者越來越多,已經裝滿了整個鬥牛場……

  這時發生了一起和鬥牛場上性質相同、熱鬧而又帶挑戰性的騷動,它把我拉回到我自己周圍的墨西哥人中間來。因為長時間地觀看色彩繽紛的人群騷動,眼睛有些暈眩,但仍然想把自己周圍發生的騷動弄個清楚。也就是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和這些墨西哥人融為一體,已被他們同化一般,毫無拘束,非常自由,似乎忘了他們是墨西哥人。原來那美國一家人對墨西哥嚮導大發脾氣。特別是穿短褲和半袖衫的胖父親更是特別激動。他對於鬥牛場上的遊行者們以及周圍的一肚子氣全撒在嚮導身上。

  這樣,他不僅使周圍的墨西哥人惱火,而且也使他們覺得滑稽可笑,十分有趣。原因是那個嚮導和以前對其雇主俯首帖耳的態度大不相同。嚮導看到赤手空拳跳進鬥牛場裡的青年,最終被逮捕,人們為了討回這個青年,立刻開始示威遊行,如此等等無不給他以很大的鼓舞,現在他明確地站在墨西哥人一邊了。那位美國人家長大聲說的話當然沒把它譯成西班牙語,但是從他表面上柔順的應答神態來看,那就足夠讓墨西哥人大為開心的。

  「為什麼?為什麼為這種毫無意思的事鬧騰,他也不是鬥牛專家,也沒帶短刀,醉醺醺地,妨礙鬥牛,他們生氣了嗎?又是笑又是喝彩!剛把搗亂的趕出去,說話就又開始鬥牛的時候,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和那些傻瓜們正在破壞鬥牛場哪。啊,這是多麼不害臊和愚昧的人哪。這算什麼國民哪,這麼浪費時間,不僅沒人抗議,而且高興得大喊大叫呢!」

  對於這位雇主說的話,那個嚮導表示每一句都由衷地贊成。但是他那態度中顯得過分有力,形體動作的幅度也過大。非常明顯,他受到現場氣氛的鼓動,他此刻既鼓動自己也鼓動自己周圍的墨西哥人。倒是那美國人一家,包括那大聲說話的家長,因為對眼前的事態發展無法理解,漸漸表現出不安。他們,包括那個小算盤打得挺好的兒子,都是以品位高的標準要求別人,他們在這裡是忍耐著來自人類本身的侮辱,似乎以為自己過於誠實,是不幸的。然而別的觀眾遠比他們興奮。遊行之後坐在鬥牛場地的人們之間,觀眾席上的人們把帶來的皮口袋裝的酒喝光。既然示威運動堅持放出那個青年人,那麼,重新開始鬥牛的時間難定了,而且,方才那美國一家人之外,對於這種浪費時間毫不在意的人也不多了。

  遊行的人雖然坐下來,但是惟有走在前頭的那個女人還在回應著觀眾的歡呼而走動著。她個子不高,胸臀前後突出,從高處就能看到她肌肉豐滿。一看就知她是混血,像少年兒童一般的細腿,步子有些不穩,凡是身上突出的部分沒有一處不是不停地晃動。痙攣地仰面朝天時,女人的頭像個炮彈一樣呈立體狀,和她那小個子比起來仍然顯得小。我從水泥座位上欠起身子往前探著細看時,鄰座的一位墨西哥人從旁遞給我一個看戲用的小望遠鏡,我理所當然地接了過來,甩它細看活動中的那女人的面孔,我看清,她那頗有立體感的小小面孔上的表情,出乎意外的是那麼不可侵犯的絕望與憤怒。她沒有低頭嗚咽,而是胸臀一齊晃動地瞪著虛空不停地走動。由此我想起幼年和少年交界的時期看到的一幕,我們當地也有一位女人,因為絕望和憤怒而瘋狂般的動作。

  ……當峽谷和「在」被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震撼的那一天,我自己就是把她的兒子迫害致死的人們之中的一員,我為隨聲附和的共犯意識而顫慄不已。而且那恐怖生了根,給人以坐立不下的力量,所以我就和夥伴們一大群孩子一起,由我前往偵察那女人帶著五支獵槍堅守的「杉十郎頭顱塚」。妹妹,儘管我的記憶是這樣,然而那現場歷來是不許靠近,特別是禁止孩子們去的。

  武裝的女人宣稱:把峽谷和「在」的孩子全都殺光,如果打成殘廢那就太差勁兒了,所以才在那設卡把守的。實際上稱之為「杉十郎頭顱塚」的地方,是從「在」順流而下的山溪的彎曲點上,在窪地上堅守的三十歲女人被復員之日尚淺對於沒有戰鬥的日常生活還不習慣的青年們包圍的那一天,不能設想孩子們能夠從封鎖線上鑽過去。雖然如此,從那天以後,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無不懷著難忘的印象和罪惡感,低聲地敘說自己親眼看見過的那件事。看見過「杉十郎頭顱塚」事件的孩子們,實際也就是我們自己所看到的那件事,直到現在還能回想起我親眼目睹的那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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